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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Tou Peng Hsien Hua, by Aina J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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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use it under the terms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License included
with this eBook or online at www.gutenberg.org
Title: Tou Peng Hsien Hua
Author: Aina Jushi
Commentator: Hsiu Mei Wang
Release Date: May 5, 2008 [EBook #25328]
Language: Chinese
Character set encoding: UTF-8
*** START OF THIS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TOU PENG HSIEN HUA ***
Produced by Hsin Kuo
弁言
吾鄉先輩詩人徐菊潭有《豆棚吟》一冊,其所詠古風、律絕諸篇,俱宇宙古今奇情快
事,久矣膾炙人口,惜乎人遐世遠、湮沒無傳,至今高人韻士每到秋風豆熟之際,誦
其一二聯句,令人神往。
餘不嗜作詩,乃檢遺事可堪解頤者,偶列數則,以補豆棚之意;仍以菊潭詩一首弁之
,詩曰:閑著西邊一草堂,熱天無地可乘涼。
池塘六月由來淺,林木三年未得長。栽得豆苗堪作蔭,勝於亭榭反生香。晚風約有溪
南叟,劇對蟬聲話夕陽。
第一則 介之推火封妒婦
江南地土窪下,雖屬卑溫,一交四月便值黃霉節氣,五月六月就是三伏炎天,酷日當
空;無論行道之人汗流浹背,頭額焦枯,即在家住的也吼得氣喘,無處存著。上等除
了富室大家,涼亭水閣,搖扇乘涼,安閑自在;次等便是山僧野叟,散發披襟,逍遙
於長鬆蔭樹之下,方可過得;那些中等小家無計布擺,只得二月中旬覓得幾株羊眼豆
,種在屋前屋後閑空地邊,或拿幾株木頭、幾根竹竿搭個棚子,搓些草索,周圍結彩
的相似。
不半月間,那豆藤在地上長將起來,彎彎曲曲依傍竹木隨著棚子牽纏滿了,卻比造的
涼亭反透氣涼快。那些人家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拿根凳子,或掇張椅子,或鋪條
涼蓆,隨高逐低坐在下面,搖著扇子,乘著風涼。鄉老們有說朝報的,有說新聞的,
有說故事的。除了這些,男人便說人家內眷,某老娘賢,某大娘妒,大分說賢的少,
說妒的多;那女人便說人家丈夫,某官人好,某漢子不好,大分愛丈夫的少,妒丈夫
的多。可見『妒』之一字,男男女女日日在口裡提起、心裡轉動。如今我也不說別的
,就把『妒』字說個暢炔,倒也不負這個搭豆棚的意思。你們且安心聽著。
當日有幾個少年朋友同著幾個老成的人也坐在豆棚之下,右手拿著一把扇子,左手拿
著不知甚麼閑書,看到鬧熱所在,有一首五言四句的詩,忽然把扇於在凳上一拍,叫
將起來,便道:『說得太過!說得太過!』那老成人便立起身子道:『卻是為何?那
少年便把書遞與他,一手指道:『他如何說「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毒
,最毒婦人心」?做待的人想是受了婦人閑氣,故意說得這樣利害。難道婦人的心比
這二種惡物還毒些不成?』那老成人便接口說道:『你們後生小夥子不曾經受,不曾
出門看見幾處,又不曾逢人說著幾個,如何肯信?即在下今年已及五旬年紀,寧可做
個鰥夫,不敢娶個婆子。實實在江湖上看見許多,人頭上說將來又聽得許多,一處有
一處的利害,一人有一人的狠毒,我也說不得許多。曾有一個好事的人,把古的妒婦
心腸並近日間見的妒婦實跡備悉纂成一冊《妒鑒》,刻了書本,四處流傳。初意不過
要這些男子看在眼裡,也好防備一番;又要女人看在肚裡,也好懲創一番。男男女女
好過日子。這個功德卻比唐僧往西天取來的聖經還增十分好處。那曉得婦人一經看過
,反道「妒」之一字從古流傳,應該有的。竟把那《妒鑒》上事跡看得平平常常,各
人另要搜尋出一番意見,做得新新奇奇,又要那人在正本《妒鑒》之後刻一本「補遺
」、二集、三集,乃在婦道中稱個表表豪傑,纔暢快他的意思哩!』又有一個老成人
接口道:『這《妒鑒》上有的卻是現在結局的事,何足為奇?還有妒到千年萬載做了
鬼、成了神纔是希罕的事。那少年聽見兩個老成人說得觔觔節節,就拱著手說道:『
請教!請教!』那老成人說道:『這段書長著哩,你們須烹幾大壺極好的鬆蘿祘片、
上細的龍井芽茶,再添上幾大盤精緻細料的點心,纔與你們說哩!』那少年們道:『
不難不難,都是有的。只要說得真實,不要騙了點心、茶吃,隨口說些謊話哄弄我們
。我們雖是年幼不曾讀書,也要質證他人方肯信哩!』那老成人不慌不忙,就把扇子
折攏了放在凳角頭,立起身來,說道:『某年某月,我同幾個夥計販了藥材前往山東
發賣。騎著驢子,隨了車馱,一程走到濟南府章邱縣臨濟鎮之南數里間,遇著一條大
河。只見兩邊船隻、牲口,你來我往,你往我來,稠稠密密,都也不在心上。見有許
多婦人,或有過去的,或有過來的。那丑頭怪腦的,隨他往來,得個平常;凡有一二
分姿色的,到彼處卻不敢便就過去,一到那邊,都把兩鬢蓬蓬鬆鬆扯將下來,將幾根
亂草插在髻上,又把破舊衣服換在身上,打扮得十分不像樣了,方敢走到河邊過渡。
臨上船時,還將地上的浮土灰泥擦抹幾把,纔放心走上船,得個平平安安渡過河去。
若是略象模樣婦人不肯毀容易服,渡到大河中間,風波陡作,捲起那醃腌臢臢的浪頭
直進船內,把貨物潑濕,衣服穢污,或有時把那婦人隨風捲入水內,連人影也不見了
。你道甚麼妖魔鬼怪在彼作如此的兇險惡孽?我俏俏在那左近飯店輕輕訪問。那裡人
都要過渡,懼怕他的,不敢明白顯易說出他的來頭。只有一個老人家在那裡處蒙館的
,說道:這個神道其來久矣。在唐時有個人做一篇《述異記》,說道:此河名叫妒婦
津,乃是晉時朝代泰始年號中,一人姓劉名伯玉,有妻段氏名明光,其性妒忌;伯玉
偶然飲了幾杯餓酒,不知不覺在段氏面前誦了曹子建的《洛神賦》幾句道:『其形也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靗兮若流風之
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之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之出淥波。穠纖得中,修
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皜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
峨,修眉聯娟,丹脣外朗,皜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艷逸,儀靜體閑。
柔情綽態,媚於語言。
奇服曠世,骨象應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
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藹兮,步蜘躕於山隅。
讀至此,不覺把案上一拍,失口說道:『我生平若娶得這樣個標緻婦人,由你潑天的
功名富貴要他什麼!吾一生心滿意足矣!』此乃是醉後無心說這兩句放肆的閑話,那
知段氏聽了心中火起,就發話道:『君何看得水神的面目標緻就十二分尊重,當面把
我奚落?若說水神的好處,我死何愁不為水神!』
不曾說完,一溜煙竟走出門去。那伯玉那知就裡。不料段氏走到河濱,做個鷂子翻身
之勢,望著深處從空一跳,就從水面沈下去了。伯玉慌得魂不附體,放聲大哭。急急
喚人打撈,那有蹤影?整整哭了七日,喉乾嗓咽,一交跌倒朦朧暈去。只見段氏從水
面上走近前來說道:『君家所喜水神,吾今得為神矣!
君須過此,吾將邀子為偕老焉!』言未畢,段氏即將手把伯玉衣袂一扯,似欲同入水
狀,伯玉驚得魂飛天外,猛力一迸,忽然甦醒,乃是南柯一夢。伯玉勉強獨自回家。
詎料段氏陰魂不散,日日在津口忽然作聲,忽時現形,只要伺候丈夫過津,希遂前約
。不料伯玉心餒,終身不渡此津。故後來凡有美色婦人渡此津者,皆改妝易貌,然後
得濟。不然就要興風作浪,行到河水中間便遭不測之虞了。』那些後生道:『這段氏
好沒分曉,只該妒著自己丈夫,如何連別的女人也妒了?』又有個老者道:『這個學
究說的乃是做了鬼還妒的事,適纔說成了神還妒的事,卻在那裡?』內中一個老者道
:『待我來說個明白!那妒婦津天下卻有兩處,這山東的看來也還平常,如今說的纔
是利害哩!』
那後生輩聽見此說,一個個都站將起來,神情錯愕,問道:『這個卻在何處?』老者
便道:『在山東對門山西晉地太原府綿縣地方。行到彼處未及十里,路上人娓娓說長
說短,都是這津頭的舊事,我卻不信。看看行到津口,也有許多過往婦人妝村扮丑,
亦如山東的光景,也不為異。直到那大樹林下,露出一個半大的廟宇,我跳下牲口,
把韁繩、鞭子遞與驢夫,把衣袖扯將下來,整頓了一番,依著照牆背後轉到甬道上去
。抬頭一看,也就把我唬了一驚:只見兩個螭頭直沖霄漢,四圍鷹爪高接雲煙;八寶
妝成鴛鴦瓦脊耀得眼花,渾金鑄就饕餮門環閃人心怕。左邊立的朱髭赤發、火輪火馬
,人都猜道祝融部下神兵;右邊站的青面獠牙、皂蓋玄旗,我卻認做瘟疫司中牙將。
中間坐著一個碧眼高顴、紫色傴兜面孔、張著簸箕大的紅嘴,乃是個半老婦人,手持
焦木短棍,惡狠狠橫踞在上;旁邊立著一個短小身材、傴僂苦楚形狀的男人,朝著左
側神廚角裡,卻是為何?正待要問,那驢夫搖手道:「莫要開言,走罷走罷!」只得
上驢行路。走了五六里,悄問再三,驢夫方說:「這個娘娘叫做石尤奶奶,旁邊漢子
叫做介之推,直是秦漢以前列國分爭時節晉國人氏。只因晉獻公寵愛了一個驪姬,害
了太子申生,又要害次子重耳。重耳無奈,只得奔逃外國求生。介之推乃是上大夫介
立之子,年紀甫及二十,纔娶一妻,也是上大夫石吁之女,名曰石尤。兩個原生得風
流標緻,過得似水如魚,真個才子佳人天生一對、蓋世無雙的了。卻為重耳猝然遭變
,立刻起程;之推是東宮侍衛之臣,義不容緩,所以奮不顧身,一轡頭隨他走了,不
曾回家說得明白。就是路中要央個熟人寄信回時,那重耳是晉國公子,隨行有五人:
一個是魏鮤,一個是狐偃,一個是顛頡,一個是趙衰,這個就是之推了。急切裡一時
逃走,恐怕漏了消息驪姬知道,唆聳獻公登時興兵發馬,隨後追趕,不當穩便;都是
改頭換面,襤襤褸褸,夜住曉行,甚是苦楚。石氏在家那曉得這段情節?只說:『正
在恩愛之間,如何這冤家嚯地拋閃?想是有了外遇,頓然把我丟棄!』叫天搶地,忿
恨一回,痛哭一回,咒詛一回,癡想一回,恨不得從半空中將之推一把頭揪在跟前,
生生的咬嚼下肚,方得快心遂意。不料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胸中漸漸長起一塊刀砍
不開、斧打不碎、堅凝如石一般,叫做妒塊。俗語說,女傍有石,石畔無皮,病入膏
肓,再銷熔不得的了。那知之推乃是個忠誠苦節之臣,隨了重耳四遠八方,艱難險阻
,無不嘗遍。一日逃到深山,七日不得火食,重耳一病幾危。
隨行者雖有五人,獨有之推將股上肉割將下來,煎湯進與重耳食之,救得性命。不覺
荏荏苒苒過了一十九年,重耳方得歸國,立為文公,興起霸來。後來那四個從龍之臣
都補了大官受了厚祿,獨之推一人當日身雖隨著文公周行,那依戀妻子的心腸端然如
舊。一返故國便到家中訪問原妻石氏下落,十餘年前早已搬在那綿竹山中去了,之推
即往山中探訪消息。石氏方在家把泥塑一個丈夫,朝夕打罵得,不已,忽然相見,兩
個顏色俱蒼,卻不認得,細說因由,方纔廝認,忽便震天動地假哭起來。之推把前情
說了一番,那石氏便罵道:『負心賊!閃我多年,故把假言搪塞。』只是不信。少不
得婦人家的舊規,手撾口咬、頭撞腳踢了一回。弄得之推好像敗陣傷亡,垂頭喪氣,
一言也不敢發,只指望待他氣過,溫存幾時,依舊要出山做官受職去的。那知石氏心
毒得緊,原在家中整治得一條紅錦九股套索在衣箱內,取將出來,把之推扣頸縛住,
頃刻不離,一毫展動不得。
說道:『我也不願金紫富貴,流浪天涯,只願在家兩兩相對,齏鹽苦守,還要補完我
十九年的風流趣興,由那一班命運大的做官罷了。』之推既被拘係,上不能具疏奏聞
朝廷,下不能寫書邀人勸解,在晉文公也不知之推在於何處。倒是同難五人中一人不
見之推出山,朝廷又不問他下落,私心十分想慕,不肯甘心,造下一首四言鄙俚之句
,貼於宮門,暗暗打動文公意思。詩曰:『有龍矯矯,頓失其所。五蛇從之,周流天
下。
龍飢乏食,一蛇割股。龍返於淵,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處所。一蛇無穴,號於
中野。』一時間宮門傳誦,奏聞文公。
文公惶愧不已,遂喚魏鮤遍訪之推下落。之推身已被係,安得出來?魏鮤是個武夫,
那裡耐煩終日各處搜求,況且綿竹之山七百里開闊,實難蹤跡。卻算計道:『我四下
裡放起火來,燒得急了,怕他不奔將出來!』此時乃是初春天氣,山上草木尚是乾枯
的,順著風勢教人舉火,一霎時漫天漫地卷將起來。那知之推看見四下火起,心知魏
鮤訪求蹤跡,爭奈做了個藤纏螃蟹、草縛團魚,一時出頭不得。即使遇著魏鮤,磨滅
得不成冠裳中人體面,一時忿恨在心,不如速死為快!因而乘著石氏睡熟,也就放一
把無情火來。那火卻也利害,起初不過微煙裊裊,攪著石罅巒光,在山間住久的還不
覺得。未幾,火勢透上樹枝,惹著鬆油柏節,因風煽火,火熾風狂,從空舒卷,就地
亂滾將來。一霎時,百道金蛇昂頭擺尾,千群赤馬縱鬣長嘶。四壁廂嗶嗶叭叭之聲勝
似元宵爆竹,半天裡騰騰閃閃之燄不減三月咸陽。逃出來的狐狸,跳不動的麂鹿,都
成肉爛皮焦;叫不響的鴉鷹,飛不動的鸞鶴,盡是毛摧羽爍。此時石氏上天無路,入
地無門,奔前不能,退後不得,漸漸四下緊逼將來,就把之推一把抱定說道:『此後
再不妒了!』卻也悔之晚矣。那知石氏見火勢逼近,絕不著忙,只願與之推相抱相偎
,毫無退悔,故此火勢雖狂,介子夫妻到底安然不動。略不多時,之推與石氏俱成灰
燼。後來魏鮤搜山,看見兩個燒死屍骸,方曉得之推夫婦已自盡了。正要收取骸骨,
中間尚有一堆餘火未熄。魏鮤仔細上前看時,卻又不青不紅,不紫不綠,一團鬼火相
似,真也奇異。忙教左右將那燒不過的樹枝撥開看時,乃是斗大一塊鵝卵石滾來滾去
。那火光亦漸漸微了,石子中間卻又放出一道黑氣,上沖霄漢,風吹不斷。魏鮤同一
伙人見得恁般作怪,即忙寫了一道本章,把此一塊寶貝進上文公,大略說之推高隱之
士,不願公侯,自甘焚死。紀載他焚燒之時,正是清明節前一日。文公心中惻然,即
便遣官設祭一壇,望空遙奠,又命下國中,人家門首俱要插柳為記,不許舉火,只許
吃些隔夜冷食。至今傳下一個禁煙寒食的故事。
那塊寶貝也只道甚麼活佛、神仙修煉成的金剛舍利子一樣,忙教後宮娘娘、妃嬪好好
收藏。那知這物卻是禍胎,自從進宮之後,人人不睦,個個參差。後來文公省得此物
在內作祟,無法解禳。
直到週天王老庫中,請出后妃傳下來百鍊降魔破妒金剛寶錘,當中一下將來,打得粉
花零碎,漫天塞地化作萬斛微塵,至今散在民間,這黑氣常時發現。此是外傳,不在
話下。且說那石氏自經大火逼近之際,抱著耿耿英靈,從那烈燄之中一把扭定了介之
推,走闖到上帝駕前,大聲訴說其從前心事。上帝心裡也曉得妒婦罪孽非輕,但守著
丈夫一十九年,心頭積恨一時也便泯滅不得。適值有一班散花仙女又在殿前,懼憐他
兩個夫婦都有不得已一片血誠,在生不曾受得文公所封綿上之田,死後也教他夫妻受
了綿地血食。但是妒心到底不化,凡有過水的婦人,都不容他畫眉搽粉、大袖長衫,
俱要改換裝束。那男人到廟裡看的,也不許說石尤奶奶面目變得醜惡、生前過失。
但有奉承奶奶幾句、數落之推幾句的,路上俱得平安順利。
近日有個鄉間婦人,故意妝扮妖妖嬈嬈渡水而過,卻不見甚麼顯應。
此是石奶奶偶然赴會他出,不及堤防,錯失的事。那知這婦人意氣揚揚,走到廟裡賣
嘴弄脣,說道:『石奶奶如今也不靈了,我如此打扮,端的平安過了渡來。』說未畢
口,那班手下的幫妒將帥火速報知,一霎時狂風大作,把那婦人平空吹入水裡淹死了
。查得當日立廟時節,之推夫婦原是衣冠齊楚併肩坐的,為因這事平空把之推塑像忽
然改向朝著左側坐了。地方不安,改塑正了,不久就坍。如今地方上人理會奶奶意思
,故意塑了這個模樣。此段說話,卻不是成了神還要妒的故事麼?
至今那一鄉女人氣性極是粗暴,男人個個守法,不敢放肆一些。
凡到津口,只見陰風慘慘,恨霧漫漫,都是石奶奶狠毒英靈障蔽定的。唐時有人到那
裡送行吟詩,有『無將故人酒,不及石尤風』之句,也就是個證了。那幾個後生聽了
嚷道:『大奇!大奇!方纔那首「青竹蛇兒」的詩可見說得不差,不差。』又有一個
說道:『今日搭個豆棚,到是我們一個講學書院,天色將晚,各各回家,老丈明日倘
再肯賜教,千萬早臨。晚生們當備壺酒相候,不似今日草草一茶已也。』
總評《太平廣記》云:『婦人屬金,男子屬木,金剋木,故男受制於女也。』然則女
妒男懼,乃先天稟來,不在化誨條例矣。
雖然,子即以生剋推之,木生火,火能剋金;金生水,水又生木。則相剋相濟,又是
男可制女妙事。故天下分受其氣,所以『妒』、『懼』得半,而理勢常平。艾衲道人
《閑話》第一則就把『妒』字闡發,須知不是左袒婦人,為他增燄也。妒可名津,美
婦易貌;鬱結成塊,後宮參差。此一種可鄙可惡景象,縷縷言之,人人切齒傷心,猶
之經史中『內君子,外小人』。
揣摩小人處,十分荼毒氣概;揣摩君子處,十分狼狽情形。究竟正氣常存,奇衷終餒
,是良史先賢之一番大補救也。知此則《閑話》第一及妒婦,所謂詩首《關罘,書稱
『矨降』可也。
第二則 范少伯水葬西施
范少伯水葬西施俗語云:『酒逢知己千鍾少,話不投機半句多。』可見飲酒也要知己
。若遇著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飲不下去;說話也怕不投機,若遇著投機,隨你說千
說萬,都是耳躲順聽、心上喜歡,還只恐那個人三言兩語說完就掃興了。
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說理談玄,一問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對著沒意思的
,就如滿頭澆栗,一句也不入耳。倒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後生小子聞所未聞,
最是投機的了。
昨日新搭的豆棚雖有些根苗枝葉長將起來,那豆藤還未延得滿,棚上尚有許多空處,
日色曬將下來,就如說故事的,說到要緊中間尚未說完,剩了許多空隙,終不爽快。
如今不要把話說得煩了。再說那些後生,自昨日聽得許多妒話在肚裡,到家燈下紛紛
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說一遍。有的道是說評話造出來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來有這
樣狠妒的婦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處處問人,各自窮究。弄得幾個後生心窩潭裡
、夢寐之中,顛顛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聽說古話。
那日色正中,人頭上還未走動。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來的,有在田地上
做工閑空的,漸漸走到豆棚下,各佔一個空處坐下。不多時,老者也笑嘻嘻的走來,
說道:『眾位哥哥卻早在此,想是昨日約下,今朝又要說甚麼古話了。』
後生俱欣欣然道:『老伯伯!昨日原許下的,我們今日備了酒餚,要聽你說好些話哩
。但今日不要說那妒婦,弄得我們後生輩面上沒甚光輝,卻要說個女人才色兼全,又
有德性,好好收成結果的,也讓我們男人燥一燥皮胃。』那老者把頭側了一側,說道
:『天地間也沒有這十全的事,紅顏薄命,自古皆然。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
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後來也未必就有好的結
局。三皇以前遠不可考,只就三代夏、商、周而言,當在興時,看來雖有幾個賢聖之
後,那纔、貌、德、色也不聞有全備之稱。及至亡國之時,每代出了個妖物,倒是纔
色兼備的。』眾後生說:『那興夏禹王的是那一個?』老者道:『待我慢慢想來。記
得禹王之父,名叫伯鯀,娶了有莘氏的女,名叫修己。看見天上流星貫昴,感孕而生
了禹王於道之石紐鄉。那時洪水滔天,禹王娶了塗山氏做親,方得四日,因其父親治
水無功,堯帝把他殺在羽山。虞舜保奏禹王纔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門。在外過了一十
三年,自家門首走過三次,並不道是家裡邊,進去看看妻子。
那塗山氏也曉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並不出門外來看看丈夫。
不幾年間,洪水平定,堯帝賜禹王玄圭,告成其功。後來虞舜把天下亦讓與他,塗山
氏做了皇后,豈不是個有才有德的?但當日也不曾有人說他怎的標緻,此正是賢聖之
君在德不在貌也。
後來傳了十六、七代,傳到履癸,是為帝桀。平生好勇,力敵萬人,兩手能伸鐵鉤;
貪虐荒淫,傷害百姓。曾去伐那諸侯。有施氏見桀王無道,無計可施,止有一女,名為妹喜,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堪
以進獻。那桀王果然一見魂迷,無事不從,無言不聽。把百姓之財盡數搜索攏來,如
水用去;將那珍饈百味堆將起來,肉山相似。造下許多美酒,傾在池中,可通船隻往
來;兩邊的酒糟疊起成堤,人到上面可望十里。凡遊覽至此,上邊打一聲鼓,下邊人
低頭叩到池中飲酒,就像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飲,不下有三千餘人,妹喜方以為樂
。如此淫縱,萬民嗟怨,虧殺成湯皇帝出來,把妹喜殺了,桀王放於南巢。如今江南
廬州府巢縣地方,就是那無道之君結果處了。此是第一個女中妖物也。
『夏王的天下傳到商時,商朝代代也有賢聖之後,只是平平常常,也無才德之顯。直
傳到二十八代,生一個紂王出來。
他天性聰明,作事敏捷,力氣勇猛可以抵對猛獸。說來的話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
欲諫止他,就先曉得把言語搪塞在先,人卻開口不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卻有無
數巧言搪塞過了。
終日興工動作,做那輿馬宮室之類,件件窮工極巧。就愛上一個諸侯有蘇氏之女,名
喚妲己。寵幸異常,惟其所好,無不依從。當初夏桀無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
做將起來。又叫宮中男女赤體而行淫污之事,隨地而做,也不怕觸犯天帝。宮中開了
九市,長夜酣歌,沈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妲已看見人民恨他,威令不行,
乃重為刑闢,以火燒紅熨鬥叫人拿著,手就爛了;更立一銅柱,炭火逼紅,叫人抱柱
,立刻焦枯,名為炮烙之刑。還有許多慘刻刑罰,卻難盡說。那紂王只要妲己喜歡,
那裡顧得後來?武王興兵伐紂,紂王自焚而死。
假使妲己有這個美色,沒有這種惡纔,也不到得這地方,此又是一個有色有才的妖物
證見了。那時武王之父文王是個聖人,就有一個母親后妃最是賢德。其纔又能內助,
並無妒心。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難得的。當日就有《關罘、《麟趾》
之詩,誦他懿德。尚有人譏刺道:「此詩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決無此言。」這不
是譏刺后妃,只為天下妒婦多了故作此語,越顯得后妃之賢不可及了。到後來周幽王
時,又生出一個妖物,卻比夏商的更不相同,幾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一時斷送了。
這個妖物叫做褒姒。雖則是幽王之後,其來頭卻在五六百年前夏時就有種了。』眾後
生道:『這個妖物果是奇怪,怎麼夏時就種這個禍胎在那裡呢?』老者道:『夏德衰
了,褒姒之祖與夏同姓,那時變作二龍降於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國之君也。」
夏王怒而殺之,那龍口裡吐出些津沫來,就不見了。臣子見是龍吐出的,卻為奇異,
就盛在水桶之內,封錮在寶藏庫中。直到周厲王時,到庫中打開桶來看時,那津沫就
地亂滾,直入宮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見了。此女纔得十二三歲,有了娠孕。是時
民間有個謠言道:『壓弧箕服,實亡周國。」後來鄉間一個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個
婦人手拿草結之衣,上街來賣,市人見他應著重謠,就要報官,二人慌忙逃竄。適然
撞著有孕的童女,生下一個女兒,棄於道傍。那對夫婦憐憫他,收養在懷,逃入褒國
。後值褒君有罪係於獄中,遂將此女獻上。周王見他美貌,收在後官。舉止端莊,並
不開口一笑。若論平常不肯笑的婦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那知這個不笑,卻是相
關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傾國傾城之笑,故此一時不能遽然啟齒。周幽王千方百計引
誘著他,褒姒全然不動。那時周王國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舉起烽臺上號火為信,
都來救應。幽王無端卻放一把空火,各路諸侯來時,卻無寇警。
褒姒見哄動諸侯撲了一空,不覺啞然一笑。後來犬戎入犯,兵臨城下,幽王著急,燒
盡了烽臺上火,那諸侯只當戲耍,都不來了。幽王遂被犬戎所殺。卻不又是一個亡國
的妖物麼?如此看來,纔全德備的婦人委實不大見有。』眾少年接口道:『亡國之妖
顛倒朝綱,窮奢極欲,至今人說將來,個個痛恨,人人都是曉得的。昨日前村中做戲
,我看了一本《浣紗記》,做出西施住居薴蘿山下,范大夫前訪後訪,內中唱出一句
,說「江東百姓,全是賴卿卿」。可見越國復得興霸,那些文官武將全然無用,那西
施倒是第一個功臣。後來看到同范大夫兩個泛湖而去,人都說他俱成了神仙。這個卻
不是纔色俱備、又成功業、又有好好結果的麼?』老者道:『戲文雖則如此說,人卻
另有一個意思。看見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著猜忌之王,不肯見機而去,如文種大夫,
畢竟為勾踐所殺。故此假說他成仙,不過要打動天地間富貴功名的人,處在盛滿之地
,做個急流勇退的樣子,那有真正成仙的道理?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見的卻又不同。
說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個村莊女子。那范大夫看見富貴家女人打扮,調脂弄
粉,高髻宮妝,委實平時看得厭了。一日山行,忽然遇著淡雅新妝波俏女子,就道標
緻之極。其實也只平常。又見他小門深巷許多丑頭怪腦的東施圍聚左右,獨有他年紀
不大不小,舉止閑雅,又曉得幾句在行說話,怎麼范大夫不就動心?那曾見未室人的
閨女就曉得與人施禮、與人說話?
說得投機,就分一縷所浣之紗贈作表記?又曉得甚麼惹害相思等語?一別三年,在別
人也丟在腦後多時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裡遂害了一個癡心痛玻
及至相逢,話到那國勢傾頹,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見平日他在山裡
住著,原沒甚麼父母拘管得他,要與沒識熟的男子說話就說幾句,要隨沒下落的男子
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來,混混帳帳,到了越國。學了些吹彈欲舞,馬扁的伎倆,送入吳邦。吳王是
個蘇州空頭,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幾句,那左右許多幫閑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說十分,
不上五六分就說千古罕見的了。況且伯嚊嚭暗裡得了許多賄賂,他說好的,誰敢不加
意幫襯?吳王沒主意的,眾人贊得昏了,自然一見留心,如得珍寶。古語云:「士為
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那吳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該從中調停那越王歸國,兩
不相犯。
一面扶持吳王興些霸業,前不負越,後不負吳,這便真是千載奇傑女子。何苦先許身
於范蠡,後又當做鵝酒送與吳王。弄得吳王不理朝政,今日遊獵,明日彩蓮,費了百
姓貲財,造臺鑿池,東征西討,萬民皆怨。兵入內地,覷便抽身,把那個共枕同衾追
歡買笑的知己拋在東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過得?希圖回到越國,趁著半老丰姿,還
要逞出許多功勞,許多嬌愛,更要駕出越國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范大夫一腔心
事也是僥倖成功。萬一夫差是個精細的人,不聽伯嚭邪言,信著伍員的好語,也不見
得這個敗壞。又萬一暗裡圖謀,那勾踐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訓,雖有些工夫
也不到得這樣圓成。況且陰謀詭秘,有許多不可告人的話頭;下賤卑污,有許多令人
不忍見的光景。到那吳國殘破之日,范大夫年紀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國又把舊日套
子,斷送越國,又恐怕越王復興霸業猛然想起平日勾當,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話。
況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戶人氏,即今吳江縣地方,原自姑蘇屬縣。以吳之百姓為
越之臣子,代謀吳國,在越則忠,在吳則逆。越王雖在流離顛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
、君臣的分際,卻從來是明白在心裡的。到了歸國時節,霸業復興,兵多糧足,別的
俱不在心上。
單單隻有這幾個謀國之臣懷著鬼胎,倘或猜忌之主,無心中有些觸犯,一朝追究,未
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發個念頭,尋了一個船隻,只說飄然物外,扁舟五湖遊
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開闊,難道人蹤跡不到的?後來人都說越王長頸烏喙
,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安樂。那知范大夫句句說著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時節,處
處藏下些金銀寶貝,到後來假名隱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誅」也
。不幾年間,成了許多家貲,都是當年這些積蓄。難道他有甚麼指石為金手段麼?那
許昧心腸,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妝妖做勢,逞吳國娘娘舊時氣質,籠絡著他。那
范大夫心腸卻又與向日不同了:與其日後洩露,被越王追尋起來,不若依舊放出那謀
國的手段,只說請西子起觀月色。西子晚妝纔罷,正待出來舉杯問月,憑弔千秋;不
料范大夫有心算計,覷著冷處,出其不意,當胸一推,撲的一聲,直往水晶宮裡去了
。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裡人。」』那後生道:『老伯說來差矣!那
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誰作證?你卻說他如此?』老者道:『我也不是證見,我也
不肯誣他。卻見《野艇新聞》有《范少伯水葬西施傳》,《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
代西子上冤書》一段,俱是證見。至今吳地有西施灣、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錦
帆涇、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裡,卻不又是他的證見麼?
他若不葬在水裡,當時范大夫何必改名鴟夷子?鴟者,梟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
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鴟夷。戰國時孟子也說西子蒙不潔,人皆掩鼻而過。就是葬在
水裡,那不潔之名還洗不幹淨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謬矣!從古來贊美西施的,
直把個天地間至妙絕佳的抗州一個西湖比他。蘇東坡題一首詩道:「水光瀲灩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如此說來,難道東坡不如
你的見識不成?』老者道:『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沒得贊賞,偶然把個古來美
色的婦人比方,其實不是贊賞西子。其中還有一個意思,至今還沒一個人參透這段道
理:天下的湖陂草蕩,為儲蓄那萬山之水,處處年年,卻生長許多食物東西,或魚蝦
、菱芡、草柴、藥材之類,就近的貧窮百姓靠他衣食著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
之外,山明水秀,兩峰三竺高插雲端;裡外六橋,掩映桃柳;庵觀寺院及繞山靜室,
卻有千餘;酒摟臺榭,比鄰相接;畫船蕭鼓,晝夜無休。無論外路來的客商、仕宦,
到此處定要破費些花酒之資。
那本地不務本業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內嫖賭蕩費多多少少。一個杭州地方見得如花似
錦,家家都是空虛。究其原來,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
,無不破費幾貫錢鈔。前人將西湖比西子者,正說著西湖無益於杭城,卻與西施具那
傾國傾城之貌有害吳國意思一樣。如今人卻重了東坡的纔名,愛看了西湖景致,不曾
參悟到這個所在故耳。只有一個推官胡來朝湖心寺柱上題一對聯,卻道破此意云:四
季笙歌,尚有窮民悲夜月;六橋花柳,渾無隙地種桑麻。
其餘題詠甚多,都是外處往來遊客暫時流寓,無非形容西湖佳妙之處,還要嫌憎那胡
推官道學氣哩。還有個小小故事說與你們聽了。近日吳中有個士夫,宦游經過越地,
特特買舟選騎,直到薴蘿山邊。看見山明水秀,游觀不盡,便哼哼的做起詩來,贊得
西子不知到甚麼天仙地位,還要尋個媒人選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風味回去。正在訪
問,那知走出一個鄉老來,說得極妙:「你道西子是個國色天香,當初乃是敝地一個
老大嫁不出門的滯貨,偶然成了虛名。若果然絕色奇姿,怎麼肯送到你下路受用!」
那士夫一個沒趣,即刻起身去了。』眾後生拍手笑道:『這老老,倒有志氣佔高地步
,也省得蘇州人譏笑不了。』
正待走動,欲將蔬酒排下,吃個盡興。抬頭忽見天上烏雲西墜,似有『山雨欲來』之
狀,俱各搶地拱手,稱謝而散。
總評人知小說昉於唐人,不知其於漆園莊子、龍門史遷也。
《莊子》一書寓言十九,大至鵾鵬,小及鶯鳩、鷦鷯之屬,散木鳴雁,可喻養生;解
牛賙輪,無非妙義。甚至詼諧賢聖,談笑帝王,此漆園小說也。史遷刑腐著書,其中
《本紀》、《世家》、《表》、《書》、《列傳》,固多正言宏論,燦若日星,大如
江海,而內亦有遇物悲喜、調笑呻吟,不獨滑稽一傳也。如《封禪》,如《平準》,
如《酷吏》、《游俠》等篇,或為諷譏,或為嘲謔,令人肝脾、眉頰之間別有相入相
化而不覺。蓋其心先以正史讀之,而不敢以小說加焉也。即竇田之相軋,何異傳奇?
而《句踐世家》後,附一段陶朱;莊生入楚喪子之事,明明小說耳。故曰小說不昉於
唐人也。艾衲道人《閑話》二則日『水葬西施』,此真真唐突西施矣!然玩其序三代
事,皆讀史者所習曉,卻蒼茫花簇,象新聞而不像舊本。至於西施正傳,乃不徑接著
褒姒,反從他人說浣紗贊美西施,無心襯人,覼覼縷縷,將一千古美姝說得如鄉里村
婦,絕世謀士,說得如積年教唆。三層翻駁,俱別起波紋,不似他則一口說竟。解『
鴟夷』、解『夷光』、注西湖詩、談選女事,皆絕新絕奇,極靈極警,開人智蕊,發
人慧光。雖漆園、龍門,何以如此!唐人不得而比之。
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
朝奉郎揮金倡霸自那日風雨忽來,凝陰不散,落落停停,約有十來日纔見青天爽朗。
那個種豆的人家走到棚下一看,卻見豆藤驟長,枝葉蓬鬆,細細將苗頭一一理直,都
順著繩子,聽他向上而去,葉下有許多蚊蟲,也一一搜剔乾淨。那些鄰舍人家都在門
外張張望望,嚷道:『天色纔晴就有人在豆棚下等說古話哩,我們就去。』不多時就
有許多坐下,卻不見那說故事的老者。眾人道:『此老胸中卻也有限,想是沒得說了
,趁著天陰下雨,今日未必來也。』內中一人道:『我昨日在一舍親處聽得一個故事
,倒也好聽,只怕今日說了,你們明日又要我說。我沒得說了,你們就要把今日說那
老者的說著我也。』
眾人道:『也不必拘,只要肚裡有的便說,如當日東坡學士無事在家,逢人便要問些
新聞,說些鬼話,明知是人說的謊話,他也當著謊話聽。不過養得自家心境靈變,其
實不在人的說話也。』那人遂接口道:『我正說的就是蘇東坡。他生在宋朝仁宗時,
做了龍圖閣學士,自小聰明過人,凡觀古今書史,一目瞭然。看見時事紛更,權奸當
道--如王安石「青苗」等事,也不嘗要把話譏刺他或做詩打動他。聰明尖酸處固自
佔了先頭,那身家性命卻干係在九分九釐之上。倒不如嘿嘿癡癡、隨行逐隊依著仕路
上畫個葫蘆,倒得個一路功名,前程遠大,順溜到底。可見蘇東坡只為這口不謹慎,
受了許多波吒。一日在家睏頓無聊之極,卻向壁上題下一首詩來,說道:「人家生子
要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但願吾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就是這四句詩也是
譏嘲當道公卿的話,卻是老蘇的舊病,不在話下。後來又有個老先生於仕途上不肯通
融,屢遭罷斥,看見那聰明伶俐的做了大官,佔了便宜,也向壁上學那東坡題下四句
道:「只因資稟欠聰明,卻被衣冠誤此生。但願我兒伶且俐,鑽天驀地到公卿。」此
一首詩似與坡公翻案,然而譏誚當道亦與坡老相同,只好當個戲言。難道人家生的兒
子聰明伶俐就是好的不成?也有生來不聰不竣不伶不俐,起初看來是個泥團肉塊,後
來交了時運,一朝發作起來,做了掀天揭地事業、拜將封侯的。譬如三國時有個孔文
舉,年方十歲,隨著父親到洛陽任所。那時有個司隸校尉李元禮,極有名頭,大官府
要去見他,無論本官尊重,那門吏也十分裝腔作勢,一時難得通報。
彼時文舉乃十歲小兒,大模大樣持了通家稱呼的名帖,來到李府門上,說道:「我是
李府通家。」門吏看見小小聰俊孩兒,即與通報。後來李公接見,問道:「足下與我
那裡通家?」那孔文舉不慌不忙,從容對道:「昔先人仲尼與尊公伯陽有師友相資之
誼,在下與老先生就是奕世通家也。」許多賓客在座聽了,各各稱奇。彼時座中有個
陳建,最後方來,李元禮將此言說與陳建,陳建便道:「小時雖則聰明,無不了了,
大來未必果佳。」文舉應聲說道:「看來老丈小時定是聰明,無不了了的了。」滿座
之人俱各笑將起來,稱道:「如此聰明,異日不知至何地位!」那知這張利嘴人人忌
刻,後因父親朋黨之禍,畢竟剪草除根了。
可見小時聰明太露,乃是第一不妙的事。』如今再說一個小時懵懵懂懂,後來做出極
大的功業,封了極大的爵位,纔是奇哩!
此人出在隋末唐初,正當四海鼎沸之際,姓汪名華。初時無名,只有小字興哥。祖居
新安郡--如今叫做徽州府--績溪縣樂義鄉居祝彼處富家甚多,先朝有幾個財主,
助餉十萬,朝廷封他為朝奉郎,故此相敬,俱稱朝奉。
卻說汪華未生時節,父親汪彥是個世代老實百姓,十五六歲跟了夥計學習江湖販賣生
意。徽州風俗,原世樸實,往往來來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個是一文不捨,一
文不用。做到十餘年,刻苦艱辛,也就積攢了數千兩本錢。到了五旬前後,把家貲打
總盤算,不覺有了二十餘萬,大小夥計就有百十餘人。
算帳完了,始初喜喜歡歡,舉杯把盞,飲至半酣,忽然淚下。
眾夥計問其原故,那汪彥道:「我也不為著別的,只因向日無子,從南海普陀洛迦山
求得一子,叫名興哥。看來面方耳大,也成個人形,其如呆呆癡癡,到了十五歲,格
格喇喇指天劃地,一句說話也不明白,卻似啞子一般。遇著飲食,不論多少,好像肚
內有熱爐熱灶,無有不納,豈不是個焦員外的令郎、胡永兒的丈夫?雖掙了潑天傢俬
,也是一盤瞎帳。」說畢便淒悽慘慘、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夥計中有那當心的上前勸
慰寬心,有勸到揚州、蘇州再娶一妾,另生幾個好的;有拿酒復來相勸,猜拳行令的
,都也不在話下。臨了來有個老成的夥計,走近前來,說道:「老朝奉,不消著忙,
明年小主十六歲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我看小主雖則不大言
語,心中也還有靈機,面貌上也有些福氣,不若撥出多少本錢,待我幫他出門學學乖
,待他歷練幾年就不難了。」一面就與興哥說知,興哥也就把頭點了幾點。眾夥計盡
道:「小朝奉心裡是明白的,不難!不難!」俱各散訖。』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眾
夥計會同拜年吃酒,中間老成的夥計也就說起小朝奉生意的事。
汪彥道:「他年小性癡,且把三千兩到下路開個小典,教他坐在那裡看看罷了。」約
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興哥斯斯文文立起身來,卻明明白白說道:「我偌大傢俬,唯我一個承
載,怎麼止把三千兩與我,就要叫找出門?卻是不夠!」眾盡駭異。連那老朝奉聽了
也不覺快活起來,接口連聲說道:「果然奇了,也說的話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靈了
。」滿堂人俱各稱羨,只待二月初頭整備行李,拜別父母起身。汪彥占卜得往平江下
路去好。那平江是個貨物馬頭,市井熱鬧,人煙湊集,開典鋪的甚多,那三千兩那裡
得夠?
興哥開口說:「須得萬金方行,不然我依舊閉著口,坐在家裡。」那老朝奉也道:」
他說得有理。」就湊足了一萬兩。未免照例備了些醃菜乾、豬油罐、炒豆瓶子,歡歡
喜喜出了門。那老夥計已預先託人把鋪面房屋、招牌、架子、家夥什物俱已停當,揀
了黃道吉日開張,掛得一面招牌。就有一個人拿著十個盒子進來,說道:「賀喜!賀
喜!願小朝奉開典鋪,就趁了十對盒利錢,權且當銀十兩做個采頭。」小朝奉聽見說
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兩,酬你這個好意。」那夥計道:「
小朝奉不可聽他!這是從來市井光棍打抽豐、討采頭,都是套子,不可與他!」小朝
奉道:「第一次也讓我一個順利。」夥計就閉口了。不多時,又見一伙衣冠濟楚,捧
著表禮走將進來,看名帖上整齊數來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鄰,聞得朝奉開當,各人備
了一兩分資外,又添出五分,備了花紅糕酒,都來賀喜。
那夥計們少不得請出興哥來做主人,眾鄰舍俱各唱喏稱賀,分賓坐了,奉茶而別。興
哥回轉身,欣欣喜色,對眾夥計道:「怪不得老朝奉卜得此地開典好,就是這鄰舍高
情卻難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資扯開兩個,眾夥計上前把手按住道:「這是套禮
,收不得的。過日備戲設席請他後就返璧了。」興哥道:「方纔二十兩出門,今就有
四十兩進門,就是對合利錢佳兆,如何方纔當盒子的不要賞他!」說畢,仍舊把眾分
一卷拿了進去。急得眾夥計沒些布擺,只是叫苦。少刻,喚一個小郎進去,興哥打開
銀庫,揀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齊齊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換了衣服,備了名帖,走出
鋪中,說:「我如今要答拜了。」眾道:「四十封銀為何?」興哥道:「陌生所在,
難得他們盛意,備禮答他。」眾夥計道:「只消費二十兩一席戲足夠了,如何要這許
多?」興哥道:「你們只曉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開鋪賺錢,就要結識地鄰,日
後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這十兩頭也只照歷來規例
,亦未見得從厚。」言畢徑出門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鄰舍個個喜歡,人人快活,
稱道:「小朝奉是個大方。」那些夥計齊齊嘆氣跌腳,只好付之無可奈何。興哥拜完
客,回到鋪中坐著,忽見一人牽著匹馬進門道:「在下是個馬販子,販了二十匹馬來
,馬價都是百金一匹的。遇著行情遲鈍,眾馬嗷嗷,只得將一匹來寶鋪,當五十兩買
料。賣出依舊加利奉贖。」興哥心中愛著駿馬,一眼看了就笑起來,那夥計道:「開
口貨從來不當,出去!出去!」興哥道:「省會地面馬也是要用的,若不當與他,那
四十九匹都餓死了,豈不可憐!」說畢就進裡邊去。那夥計越發回他,那馬販蜘躕半
晌,只要候小朝奉出來討個下落。那知不多時,興哥捧出元寶兩錠,就招馬販進中門
遞與他。馬販說:「當一錠夠了。」興哥說:「你辛苦來此,須要趁錢方好。如何百
金的價止當五十兩?卻不折了本麼。快去!快去!」那馬販倒地四拜,稱謝恩主而去
。眾夥計尚自不知,興哥又到鋪內坐定。又見一個窮人手拿鐵鍋一隻,夥計上帳當去
三錢。纔出門去,興哥把頭一側,想道:「這個窮人家裡不過一隻鍋子,將來當了,
老婆在家如何煮飯?三錢銀值得恁麼?」便走出鋪來,提了鍋子出門就上了馬,一溜
煙追去。畢竟尋著那個窮人還了他去。
鋪中眾人沸沸的說起方纔當馬之事,又吃了一驚,只等興哥回,大白日裡就把當門關
上,接著興哥到廳上。眾夥計一齊依次坐下,老夥計道:「小主人,你從幼未經出門
,你的身命干係都在我們身上,就是一萬兩本錢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來的
。纔得一二日,如此顛顛倒倒,本錢倒失去了一大塊,將來怎麼算帳?」興哥道:「
不難,不難。若說加三利息,你們眾人就提了三千兩去,餘下本錢聽我發揮罷了。你
們眾夥計舊規俱已曉得,不過以舊抵新,移遠作近,在日用使費上扣刻些須,當官幫
貼中開些虛帳,出入等頭銀水外過克一分,掛失票、留月分、出當包、討些酒錢,就
是你們伎倆,這都不在我心上。你們要去就去,難道我迷失了路頭不成?」眾人被他
數落,頓口無言。那老者諒來不可挽回,同眾人備細寫了稟帖,第二日就回徽州報信
去了。興哥看見老者去了,心中不覺又鬆了一鬆。不久傳聞出去,那些鄰舍也都裝了
套子,或有說官司連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說錢糧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屬的,
或有說父母疾病臨危、要去調治結果的,或有說修蓋廟宇、砌造橋樑,一時工錢要緊
的。興哥一一都不要當頭,悉如來願,應手給散去了。不一月間,那一萬兩金錢俱化
作莊周蝴蝶。正要尋同鄉親戚寫個會稟接來應手,那老朝奉風快的到來,進門前後一
看,叫屈連聲,揪著興哥就打。興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錢財散去,老朝奉在
家只消半間草屋,幾件布衣,數擔粗米,一罐豬油,就夠一生受用,何必艱難險阻,
一一搬到土窖中藏著,有何享用?」老朝奉聽了又氣又惱,晚年止得此子,也無可奈
何。次日即收拾行李,退還房屋,一伙回家去了。就把興哥關閉一室,不許在外應酬
。』不覺過了四五個月,不知那裡尋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夥計都送一百文,
按月要收二百文。眾人在他門下也就胡亂送些與他,不半年也就積起三萬上下。老朝
奉知道,說「此子如今曉得生放利錢,比當初大不相同。」興哥只做不知,終日在私
下盤放錢債。老朝奉一日道:「你既知積財當積的,何不再拿一萬出門去?」興哥道
:「前番一萬胡亂散去,如今卻要多些,刻苦翻轉那一萬本來纔好。」老朝奉道:「
說得有理。」問道:「依舊開當罷?」興哥道:「典鋪如今開的多了,不去做他。須
得五萬之數,或進京販賣金珠,或江西澆造瓷器,或買福建海板,或置淮揚鹽引,相
機而行,隨我活變。再不像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做的故事也!」老朝奉聽了,爽快就兌
下五萬兩,選下八個家人,仔細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擔行李。興哥依舊騎著那馬,瀟
瀟灑灑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曬白鯗生意絕好,徑往明州進發。
訪得浮橋外下塘街有幾家大財主經紀,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頓行李。那知這
曬鯗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興哥卻早到半月。下處甚是寂寞,帶了幾個家人且到洛迦
山遊玩數日。一者進香,再者觀海,亦是暢事。那山上清淨道場並無俗客。次日單身
步月而行,不覺信步一直到那釣鼇磯上,對著汪洋大海盤膝而坐。月色正中,海氣逼
得衣袂生涼。正待回步,忽見磯邊樹林影裡走出一人來,興哥也道:「奇怪,奇怪!
」依舊坐下。
那人將到面前,興哥看見,唬了一跳。看那人時,生得好生怪異:只見兩隻突眼,一
部落腮。兩鬢蓬鬆,宛似鍾馗下界;雙眉倒豎,猶如羅漢西來。雄糾糾難束纏的氣岸
,分明戲海神龍;意悠悠沒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餓虎。
興哥上前將欲迎他,他卻高足闊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塊凌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
一聲道:「老天,難道我老劉就罷了不成?安得五萬金,成我一天大事也!」興哥聽
見說得奇異,上前問道:「君家於此地要這五萬兩何用?」那漢把眼一橫道:「乳臭
小子,那知我事!」興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為田舍翁。看得五萬金恁難得
也。」那漢一聞此言,便回身下拜道:「我誠小人,不識君家何以應我。倘能周旋,
明年此月此日,仍納於此地。還君十萬,不食言也。」興哥道:「去此不遠,我當為
君謀之。」即相拉下船,隨從約有十五六人,一徑回到下處。請出主人,喚小郎們搬
出行李,將五萬兩一一交付那漢收去。那漢道:「足下此馬無甚用處,一井付我馳去
,異日仍以此馬還君。」興哥連忙解轡送他。兩人拱手而別,並無他言。
主人與小郎在側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麼來歷。
主人只道是洋裡捕魚客人或是沿海衛所經紀,也都只在那曬鯗的生意上作想。問道:
「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處?」興哥道:「我也不知。」即便叫小郎們收拾回去。小
郎道:「官人此來為何?」興哥道:「此番生意對本利錢,甚是省力爽快。」小郎也
只得隨口含糊謝別主人,依著路回去。總來不及兩月,已到家裡。老朝奉問道:「甚
麼生意回身得快?」且見行李輕鬆,吃了一驚。興哥道:「對年對月對本利錢,也是
順利的了。」老朝奉仔細問其下落,並無一字回答。問及小郎,那小郎拿指頭指著道
:「只去問他,我們一毫不知。」那老朝奉急得心躁,興哥且自意氣揚楊,指著前邊
該造大廳,指著後邊該造大園,不癡不顛,說來的都是迂闊之論。老朝奉揪發亂打,
興哥嘻嘻道:「不要難為了十萬貫的財主,且自耐煩到了明年此時,若無本利到家再
吵再鬧也未遲哩。」老朝奉只索忍氣吞聲,且自排遣過去。』不覺倏忽已到次年二月
初邊,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興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
便了。」果然俟到邊際,興哥束裝前往。先一日已到彼處,暫借僧房歇下。到那晚上
,依舊單身坐在釣鼇磯上。黃昏已過,二更悄然,將及三更,那樹影裡果見一人大踏
步走上磯來,叫道:「思兄何在?」興哥向前相見,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
如何?」那漢道:「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將這五萬銀子即在沿海地方分頭糴得糧食,
接濟六郡義師,方無脫巾之變。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處,猶如破竹。
今總計之,閩粵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縣,那海中倭夷島寇歸併百十餘處,令海中所稱
海東天子劉琮即弟也。去年潛身上普陀窺探,亦因營中缺乏糧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
佈施,不料大大叢林也就荒涼這個模樣。敢問恩兄高姓大名?」興哥道:「山野鄙人
,毫無施展,留此姓名為何?」劉琮道:「一言相許,五萬銜恩,屍以祝之,猶難為
報。何姓名之見吝也?」興哥遂將姓名、住居一一道破。不料從旁扈從的人早已聞報
,一面將十萬金錢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興哥一些不知,這是後話未題。且說劉琮
邀了興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艤舟相待。不一時間,到了大港,卻有數十彩鷁鱗
次而集,旗幟央央,就有許多披甲荷戈的,整齊環列。
劉琮扶了興哥過船,便令發擂鳴金,掛帆理幟,出洋而去。未及五更,大洋中數萬艨
艟巨艦,桅燈炮火震地驚天,到了大船即喚出許多宮妝姬嬪,匍伏艙板之上,齊稱恩
主,不減山呼。
興哥也不自覺,如在雲夢之際。一面開筵設席,極盡水陸珍饈;一面列伍排營,曲盡
威嚴陣勢。異方音樂,隊隊爭先;海外奇珍,時時奏獻。興哥整整住了十餘日,即欲
辭歸。那劉琮苦苦相留,情難被袂,心知興哥不能再住,一邊備了船隻,逐程相送;
一邊捧出蓋世奇寶,舉以相贈。興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辭。劉琮道:「此非酬報恩兄
之物,聊伸萬一之敬。今既不受,弟有錦囊三個,異日要緊之際開看便得。此時未可
預洩其機也。」興哥再拜,受之而別。一路歸家,也不知劉琮將錢十萬早已送到家下
,不題老朝奉喜得不了。』且說興哥依舊瀟瀟散散而回。老朝奉聞得興哥回來,舉家
迎接。一門勢利都來道喜。興哥心已知之,絕不露一毫於顏色。
那些積年夥計俱來備席接風,興哥也一家不領,每人卻送青蚨五萬文,以償日來相與
之意。卻在後園造起百尺高臺,做那觀星望氣的勾當。耳邊廂聽得道路傳聞,說海東
天子佔了某州某縣,漸漸逼近徽州,人頭上荒荒亂亂,俱作逃竄之計。興哥道:「此
時事勢已急。」開一錦囊看時,如此如此。彼時隋朝既滅,唐主登基。興哥即便具了
一道章疏投在節度使李冕衙門,求其代為申奏。自認團練義兵三千,不費朝廷一文一
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後方受朝廷封賞。李節度正在求賢枯渴之際,得此一疏,
即便轉奏,奉了唐皇新旨,暫授南路總管之職,聽其便宜行事。興哥整師振旅,即使
起行,駐師溫、睦之間。那些倭夷島寇不奉正朔,聽得義師初集,即便整兵秣馬,一
擁前來,把那興哥全營密密層層圍得鐵桶相似。正在危急,再拆一個錦囊看時,他便
營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黃旗,上書「海東十三路水陸全師都總管汪」。外邊這些島夷
看見旗號,許多頭領即便把旗從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後屯扎住了。不多時西南
角上一隊兵馬約有百十餘人,牽著白馬一匹,飛星相似,直奔前來。一人口稱「奉海
東天子命令,特送白馬奉還恩主汪老爺的」。營中接應報去,即令先鋒出來接了來書
,驗看明白,果是當初之馬。此馬渾身雪白,背上前後卻有黑斑二十四點,喚名葡萄
雪,乃是一匹龍馬。始初當在鋪中,興哥原是愛上他的,卻叫不出他的名色。自從劉
琮借去,一到海濱如魚得水,劉琮騎了他,到處成功。海東一帶地方都認得一條白龍
現世,不但人人畏懼,就是萬馬見了亦個個攢蹄委鼠,無不懾服他的。
興哥騎了此馬,那沿海地方都認做劉老爺領兵到來,處處擺圍迎接,俱應慇懃,不煩
一矢,俱已貼然歸順。始初止得義兵三千,不及一載已就招徠有五萬之眾。俱是劉琮
有令在先,要讓漳南十鎮報他做個絕世奇功。不料第三年間,天時亢旱,師次建南,
米價騰湧,至六兩一擔。人民洶洶,軍士嗷嗷,朝暮將有不測之變。興哥心急,又將
一個錦囊拆看,卻也正為此著。
即傳令沿海烽臺俱將白帶號旗掛起。海上哨探小卒不日報知劉琮,即便傳令速備糧米
五百萬石,沿海前來接濟。軍民歡聲振地,一路太平。兵馬已抵漳南大鎮,建牙開府
,大布雄威。節度藩鎮屢屢奏有奇功,不時頒有欽賞,官爵加封至吳國公,袞衣玉帶
,賜尚方劍,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為。正在熱鬧之際,一日劉琮連宗千號,直進南
海小洋,要與吳國公相會。吳國公開營列隊,倍加整肅威嚴,一如前日劉琮相見故事
。酒至三巡,劉琮即問:「恩兄自前歲出山,聞得尚未娶有尊嫂。若不相棄,舍妹年
已及笄,情願送來,以備箕帚。」吳國公見說,遜謝不敢。劉琮決意再三,吳國公道
:「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當奏明朝廷方敢應允。但弟又有一說,既與
吾兄結為姻親,方今聖天子正位之初,四海聞風向化。吾兄與其寄身海外,孰若歸奉
王朔?在內不失純臣之節,在外不損薄海之威。
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揚名之大節也。」劉琮連聲允諾。即日齊集兩邊營內
頭目,設備太牢大禮,歃血盟心,一面賫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誠。此時正是大唐武德
四年,天子御覽奏章,龍顏大喜,特旨差內翰官一員沿海宣揚德化,大頒欽賞,進爵
封為越王,賜名汪華,命欽天監擇日完姻。劉氏封為安海郡君,金書鐵券世襲王爵,
追封五世。劉琮賜爵為平海王,永鎮海東。汪劉兩家世世婚姻不絕,直終唐代,克盡
臣節,以為千秋美談。』眾人道:『今日這位朋友說這故事,更比尋常好聽。不意豆
棚之下卻又添了一位談今說古、有意思的人也。』
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讀書,也是道聽途說。遠年故事,其間朝代、官銜、地名、
稱呼,不過隨口揪著,只要一時大家耳朵裡轟轟的好聽,若比那尋了幾個難字、一一
盤駁鄉館先生,明日便不敢來奉教了。』眾人道:『太謙,太謙!尊兄口比懸河,言
同勒石,胸中必多異聞異見,正要拱聽。』各各稱謝而去。
總評讀此一則者,不可將愚魯、伶俐錯會意了,就把汪興哥看作兩截人。其所以呆癡
啞巴,萬金散盡,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國根基作用也。天下奇材大俠,胸徹萬有,
心中具不可窺測之思,觀人出尋常百倍之眼。一言一動,色色不欲猶人,況區區守錢
之虜、賣菜之傭,錙銖討好,尤其所鄙薄而誹笑之也久矣。如隋末兵亂,世事可知,
不能為唐太宗,則為錢武肅。
若虯髯海外,又是一著妙棋,彼固不屑為北面事人之輩者也。
處此亂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俠,非惟無可見長,抑且招禍。即五代歙人汪臺
符,博學能文章。
徐知誥出鎮建業,臺符上書陳利病,知誥奇之,宋齊丘嫉其纔,遣人誘臺符痛飲,推
石城蚵皮磯下而死。此不能呆癡啞巴之驗也。篇中摹寫興哥舉動,極豪興、極快心之
事,俱庸俗人所為懮愁嘆息焉者。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龜卜而燭照之矣
。錦囊一段波瀾,固是著書人寬展機法耳。此則該演一部傳奇,以開世人盲眼,當拭
目俟之。
第四則 藩伯子破產興家
『陶淵明詩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不論甚麼豆
子,但要種他,須先開墾一塊熟地,好好將種子下在裡邊。他得了地氣,自然發生茂
盛。望他成熟,也須日日清晨起來,把他根邊野草芟除淨盡,在地下不佔他的肥力,
天上不遮他的雨露,那豆自然有收成結果。譬如人生在襁褓中,要個正氣的父母教訓
,沒有什麼忤逆不孝的樣子參雜他;稍長時,又要個正氣的弟兄扶持,也沒有什麼奸
盜詐偽的引誘他,自然日漸只往那正路上做去。小時如此,大來必能成家立業,顯親
揚名,一代如此,後來子孫必然悠久蕃盛,沒有起倒番覆,世世代代就稱為積善之家
了。再沒有小時放闢邪侈,後來有收成結果的,也沒有祖宗行勢作惡,子孫得長遠受
用的。
古語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分明見天地間陰陽造化俱有本根,積得一分陰鯫
纔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說明白,那個曉得這個道理?今日大家閑聚在豆棚之下,也就
不可把種豆的事等閑看過。』內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昨者尊兄說來的大有意思,今
又說起,這般論頭也就不同了,請竟其說。』這位朋友反又謙讓一回,說道:『今日
在下不說古的,倒說一回現在的,說過了也好等列位就近訪問,始知小弟之言不似那
蘇東坡「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一類話也。且將幾句名公現成格言說在前邊當個話柄
,眾位聽來也有個頭緒。你道那格言是何人的?乃是宋朝一位宰相姓司馬,名光,封
為溫國公,人俱稱他做司馬溫公。曾有幾句垂訓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
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德於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
他這幾句不是等閑說得出的,俱是閱歷人情,透徹世故,隨你聰明伶俐的人,逃不出
他這幾句言語。譬如一個王孫公子,他家的金銀擁過北斗。後來子孫不知祖父創業艱
難,只道家家都是有的,不當錢財,當費固費,不當費也費,繩鋸木斷,水滴石川,
只自日漸消磨,不久散失,如何守得他定?「子孫未必能守」正謂此也。又道:錢財
易於耗散,囤在那裡惹人看想。功名富貴都是書香一脈發出來的,不如積下些千古奇
書,子孫看了,一朝發跡,依舊起家;倒不比那積金的,又悠久穩實些?那知富貴之
家享用太過,生的子孫長短不齊,聰明的領會得來,依舊得那書的受用;那愚蠢的生
來與書相忤,不要說不去讀他,看見在面前就如眼中之釘,急急拔去纔好。
或者一大部幾十套的,先零落了幾套;幾十本的,先損壞了幾本。或者內庫纂修,或
者手抄秘錄,人所不經見的,也當尋常《兔園冊》、雜字本兒一樣,值十兩的不上二
三,值二三兩的不消三五錢,也就耗散去了。
又或被幫閑蔑片故意雜亂拆開,說道:「這書是不全的,只好做紙筋稱掉了。」他倒
暗暗做幾遭收去,卻另輯成全部,賣了等段銀子。看將起來不惟不能讀,就是讀字半
邊了,賣也未必能賣了。
故此溫公只要勸人積些陰德,在於人所不知不覺之處,那天地鬼神按著算子,壓著定
盤星,分分釐釐,全然不爽,或於人身,或於子孫,一代享用不盡的再及一代,十代
享用不盡的再及生生世世,不斷頭的。只要看那積的陰鯫厚薄何如,再不錯了一人、
誤了一人。此事向人如何說得明白?連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報應的,或有十
餘代方有效驗的。總之冥冥中自成悠遠,不是那電光池影,霎時便過的事也。話亦不
要說得長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東青州府臨朐縣地方,信著牲口走到個村落
去處。只見灌木叢陰之中,峻宇如雲,巍牆似雪,飛甍畫棟,峭閣危樓,連著碧沼清
池,雕欄曲檻,令人應接不暇。那周圍膏腴千頃,牲畜成群,也都沒有數目。
此時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處一個施茶庵內憩息片時。問著一個憎人
:「此是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兩頭看見沒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閻癡之宅。
這些光景都是癡子自掙來的。」我道:「既癡怎能到這地位?」僧人道:「這話長哩
。居士要知,請進裡邊坐下,吃些素齋,從容說來,倒也是一段佳活。」在下隨著長
老進了齋堂,重複問訊,敘坐一回。奉茶將罷,僧人指著佛前疏頭,道:「此疏就是
檀越大諱,姓閻名顯,今年五十三歲了。他父親名光鬥,是萬曆初年進士,少年科第
,初為崑山知縣,行取吏科給事。資性敏捷,未經行取時節,做官倒也公道。自到了
吏科,入於朋黨,挺身出頭,連上了兩三個利害本章。皇帝只將本章留中不發。那在
外官兒人人懼怕,不論在朝在家,天下的貪酷官員送他書帕,一日不知多少。到後來
年例轉了浙江方伯,放手一做,扣克錢糧,一年又不知多少。朝中也有看不過的,參
了一本。他就瀟瀟灑灑回來林下。初時無子,也還有鬆動所在。自從得了癡子,只道
掙的家當付託有人,那刻薄尖酸一日一日越發緊了。每日糾集許多游手好閑之徒,逐
家打算。早早的起身到那田頭地腦,查理牛羊馬匹、地土工程。拿了一把小傘,立於
要路所在,見有鄉間財主、放蕩兒郎,慌忙堆落笑容,溫存問候,邀人莊上吃頓小飯
,就要送些銀子生放利息,或連疆接界的田地就要送價與他。莊客一面騙他寫了賣契
,一文不與,日後遇著,早早避進去了。不五六年,地土房產添其十倍。公子到得十
歲,那方伯公一朝仙逝去了。留的家當都是管家平分的平分、克落的竟克落了。平素
那些親眷都是被他斲削的,在旁冷眼相覷,並無一人來管著他。夫人請了一位先生教
他讀書,指望他進學,也好保守家當。那知文理不通,連那縣考也不能取一名。公子
一般也曉得榮辱所關,拿了幾兩銀子央人送考,那親眷朋友正欲哄他,那有一人幫襯
?不覺已到十七八歲,自己也覺有些忿悶。』
一日改換衣裳,直到五六十里之外,仔細探聽自的家世如何如何。卻見三四人坐在樹
下,一人嚷道:『閻布政這樣聲勢,如今卻也報應了!』公子聽聞此言,也就挨身坐
在旁邊,徐徐問道:『閻鄉宦住在那裡?』那人道:『住在城裡。』公子道:『他家
做官的雖死,卻也無甚報應去處。』那人道:『你年小不知。』
把當初吞佔的聲勢、騙哄的局面、盤算的計較,每人說了許多。
臨後一人說到傷心之處,恨不在地下挖那做官的起來,象伍子胥把那楚平王鞭屍三百
纔快心滿意哩。那公子驚得心瞪目呆,往家急走。嘆氣道:『我父親如此為人,我輩
將來無噍類矣!』
一面喚了幾個管家,一面喚了許多莊頭,將那地土字號人戶一一開出,照名檢了文契
,喚了一個蒼頭,自家騎匹蹇驢,挨家訪問,將文契一一交還,那人感謝不荊不半年
,還人地土也就十分中去了五分。那些年遠無人的依舊留下。無心讀書,日逐就有許
多幫閑篾片看得公子好著那一件,就著意逢迎個不了。
一年之間,門下食客就有百餘人。跟隨莊戶拿鷹逐犬、打彈踢球、舞槍使棒的,不下
二三百。一日天雨,在家無事,喚一評話先兒到來,叩了一首,手中擎著一尾鮫魚上
獻,公子喚廚司收去不在話下。彼時五月天氣,東海鮫魚卻是時物,每一尾值錢千文
。那先兒虔心覓得,指望打一個大大抽豐。卻見公子全不介意,心中十分委決不下,
說得幾句,便道:『公子,小人所奉之魚卻是致心覓來,此時趁鮮餐用方好。』公子
又不理論,先兒又勉強說了幾句,又把那魚提起。公子即便封銀五兩賞賜先兒,又著
人捧著一個大盒,叫那先兒且去。出門看時,卻有十餘尾鮫魚在內,纔見他家動用,
不是小人意見度量得的了。
老夫人及娘子看見公子浪費不經,再三勸化,公子道:『家中所費值得恁的!清明時
節南莊該我起社,你們上下內外人等乘著車子隨著驢馬來看鄉會,纔見我費得有致哩
!』至日,夫人娘子果到莊上。公子早已喚人搭起十座高臺,選了二十班戲子,合作
十班在那臺上。有愛聽南腔的,有愛聽北腔的,有愛看文戲的,有愛看武戲的,隨人
聚集約有萬人。半本之間恐人腹枵散去,卻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喚人望空灑去。那些
鄉人成團結塊就地搶拾,有跌倒的,有壓著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來的錢都就
那火食擔上吃個饜飽,謂之買春。那戲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將綾錦手帕、蘇杭
扇子擲將上去,以作纏頭之彩。他在中間四面臺上,頭戴逍遙巾,身披鶴氅,左右青
衣捧茗、執拂,不住口笑嘻嘻,總要買春場上繳萬人個個得些歡心而去。不曉得他心
事,卻說閻布政該有這個散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當日種了許多毒孽,只當向怫前
拿些果品蔬菜,小小懺悔而已。夫人娘子見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將些細軟之
物藏之別室,以作後日章本。一日早上,正喚家人抱了氈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
車,出門拜客,卻見大門背後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門外
是甚麼人?』著人去看,只見一個秀士,頭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
鳩形,上下氣力兩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將委填溝壑之狀。
公子連忙下轎,著人扶將過來,一手攙扶,直到大廳之上。從容施禮,分賓而坐。公
子就問道:『先生尊姓大號?有何賜教?』
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劉,今年二十三歲,府城益都縣庠生也。』袖中慢慢摸出一帖來,寫著『眷晚弟劉蕃頓首:拜』,公子接著道:『怎麼敢當晚字
!』劉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爾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給。今
日纔好舉步匍匐而來。
聞先生意氣豪華,願投門下做個書記。也不敢有所奢望,只願隨從眾食客之後,派些
小小執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願足矣!』公子道:『做門下之客皆菜傭屠狗之輩
,何可以辱明公!今既扶恙而來,且在荒齋慈息數日,老伯母處,弟更設處便了。』
一面喚小廝打掃書房,請劉相公住下,即備上等供給,小心伺候。
此時也是劉蕃時運到來,亦是公子具眼能於風塵中識得豪傑,即喚家下老僕:『可備
五百金,以三百為劉母壽,以二百為劉蕃覓一佳配。』不兩月間,劉蕃保養得白白胖
胖。
忽一日,南莊上人來報道:『昨夜三更時分有三五十人,明火執仗,打入莊門,將莊
上當下客人布疋約有百十餘筒捆載而去。莊丁持械追趕上前,眾盜丟棄一半。有一個
生得極長極大,膂力過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內,眾人協力擒拿在此,只候
公子送官處治。』用命莊丁各各請賞,公子一一喚進,細細問個明白,即書小票,仰
莊頭將奪回布疋照名給散,還免本丁租糧五石,散訖直到黃昏之際。然後帶那所獲之
盜過來,將燈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將他鬆了。取件衣服過來教他穿上;取些酒食
,請他到後軒坐定。』那漢再三負慚,連稱:『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漢到我地
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輩乾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貴只在旦
晚,何不奈煩至此。』忙取白金三百兩,一盤托出,送與那漢。那漢惶愧伏地,不敢
仰視。公子心內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識認,未便承受。』連將左右叱退,婉言遜
語勸化他:『從此做個好人,莫與此輩為伍。』也不去問他姓名,倒寫了懇切一書,
說是至親姓趙名完璧,薦到遼陽鐵嶺總兵李如鬆標下,做個聽用標官。當晚備了衣裝
,要他收了銀子,俏悄送他出門。莊客一個不知,看見次日毫無動靜,纔曉得公子已
經釋放,感嘆公子不了。再說劉蕃,自那日收留之後,得了如許盤費,家裡也就像個
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場裡公然取出一名科舉,放榜中了第三名經魁。回來同了母
親,上門正要拜謝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運退之時,忽然臥房中烈火沖天,黑煙蔽
地,把前後屋宅化為灰燼。許多田地莊捨又被洪水泛濫,沖沒一空。人頭帳自也就隨
著氣運討不上了。母親、妻子道他日常浪費,俱各自保,那裡顧戀一些?親戚朋友也
都道他退運窮鬼,對面俱不相照。始初賣些驢馬牛羊,次則賣些殘缺家夥,再次將家
中僮僕待他轉身取價,一日一日漸漸艱難。始初還道人到窮時,不過衣服襤褸,飲食
粗糙,那知襤褸衣服、粗糙飲食俱不能夠,連那棲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
擎著兩行珠淚,徒步走上城來,意中覓兩個舊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邊走去後邊
便添許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報!公子兩耳聽見,也只好置若罔聞。更苦無處
棲身,有人指道:『城外十餘里有個土窖,不風不雨,上市來覓些飲食倒也順便。』
公子也只得依說而行,就在土窖內安身住下。一般交個小運,遇著平日一個相知,偶
然在彼經過,看見公子如此光景,身邊所帶之物傾囊而與,約有百十餘金。公子得手
,次日就到舊處,租起一所大房,買些家夥什物,收拾幾個舊人,幫身服侍。那些蔑
片小人依舊簇擁而來,將那股水兒不數月間一傾就涸,眾人倏忽走散。
公子依舊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題。再說劉蕃中了舉人,那日同了母親上門拜謝,不料遇
著火起沒處相會,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進京會試。不期聯捷中了進士,選
了大名府推官。
對月領了官憑,離京不遠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廳轄著九個知縣,有名叫做十大閻
王,從來錢糧易徵,刑名易結。推官、知縣,個個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聰察軒昂
的。劉蕃是個窮儒出身,極能體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間,上司俱欽敬。
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須薄俸,接取母親到任。
母親即日起程,將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喚衙役尋一公館住下,不入境內。劉蕃心急
,不省母親心中是何緣故。疾忙騎了一匹快馬走出境外迎接母親。雙膝跪下,請問不
入境內,此時何意?母親開言道:『今日我兒做了推官,一門榮耀。想起兩年之前未
見恩人閻公子之時,我與汝俱不免為溝中瘠矣!汝曾聞近日閻公子形狀否?今在土窖
棲身,奄奄將斃,欲求汝當日傴僂謁見閻公子時光景,猶未得也。』劉蕃謝罪再三,
請母親入署,一面著人馳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車。到了衙內,劉蕃即備俸銀及各縣借
湊千兩之數,差人前往臨朐接請公子。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卻也不知。只有一個
老成朋友平日與公子極相契的,也因他浪費勸阻不聽,只得疏了。聞得有人請他,尋
著衙役說道:『閻公子下落我卻知道。但一頓與他千金,他就迂而闊之起來了。我且
往土窖,遠遠說到邊際,看他伎倆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尋著,道:『有一相知持百
金覓汝,奉酬夙昔意誼,我特引來,汝將何以報我?』公子道:『此時錙銖勝如鉅萬
,使果有此,我當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倆猶昔,足下真道器也!汝
當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因引衙役往見,一面為彼治裝,不數日間
,意氣揚揚,竟到大名府刑廳來。劉蕃同著母親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住
下不及三年,劉蕃政聲茂著,行取吏部衙門,公子隨了進京。彼時都中功令尚寬,凡
吏部衙門請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選,無不由公子經手,囊中所積不啻五六萬金。會見
戶、工二部,開設新例,納銀三千,做了內閣中書。三年考滿,昇了湖廣常德府同知
。適遇張居正閣老事敗,奉旨籍沒。上司委他監守,所得寶玩金銖不計其數。動了告
病文書,竟歸林下。
前後田地房產俱各平價交易,絕不相強。莊丁食客依舊如雨如雲,遇人接物無不豪爽
。更有一樁異事:白蓮寇起,山東六府無不騷然,兵馬所過,郡縣一空。獨有青州府
領兵總鎮乃是遼東寧遠伯標下出身,姓趙名完璧,自他領兵到來,即撥精兵一千駐防
閻宅左右,一草一木無人敢動。故此各處州縣村落荒荒涼涼,獨此一莊氣色壯麗。若
不是公子當日遷善改過,那父親的陰鯫,到此時也成一片灰燼了。公子今年五十三歲
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癢。富貴功名,方興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
拜閻老爺。
會會也妙,閻老爺並沒一些紗帽氣質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輕易謁見顯者。老
師父肯與在下說知,流傳天下以資談柄,齒頰俱欣!」即便備了香儀三錢酬其齋供,
作禮而別。
你道這段說話,不是遊戲學得來的,也費些須本錢的了。』眾人道:『我們豆棚之下
說些故事,提起銀子就陋相了。』那人道:『不為要錢說的,只要眾人聽了該摹仿的
就該摹仿,該懲創的就該懲創,不要虛度我這番佳話便是了。』眾人謝道:『尊兄說
得是!尊兄說得是!』
總評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雲起,樹轉峰來。使閱者應接
不暇,卻掩卷而思,不知後來一段路逕纔妙。如閻癡聞人說他父親如此,還人文契、
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敗一番,則人意中所無也。結納劉趙二人,或得其平
常應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於火燒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書同知,家中兵燹晏然
,此人意中所無也。散金積金而身享之;不讀書而功名勝於讀書,不恃祖、父陰德而
自積陰德;又身受用之。較之溫公所訓更進數層矣!乃知極力能癡,大聰明於是乎出
焉;極力善窮,大富貴於是乎顯焉。磨煉豪傑,只在筆尖舌鋒之間。艾衲可謂陶鑄化
工矣。
第五則 小乞兒真心孝義
人生天地間,口裡說一句活,耳裡聽一句話,也便與一生氣運休咎相關。只要認得理
真,說得來,聽得進,便不差了。
古語云:『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則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
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譬如人立在府縣衙門前,耳邊擾擾攘攘
,是是非非,肚裡就起了無限打算人的念頭。日漸習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
人寫些呈狀,包攬些事,管把一片善良念頭都變作一個毒蛇窠了。又譬如人走到庵堂
廟宇,看見講經說法,念佛修齋,隨你平昔橫行惡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漸親近,不知
不覺那些強梁霸道行藏化作清涼世界了。今日我們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當
此煩囂之際,悠悠揚揚搖著扇子,無榮無辱,只當坐在西方極樂淨土,彼此心中一絲
不掛。忽然一陣風來,那些豆花香氣撲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說些古往今來世情閑
話。
莫把『閑』字看得錯了,唯是『閑』的時節,良心發現出來,一言懇切,最能感動。
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測,那聰明伶俐的人,腹內讀的書史倒是機械變詐的本領,做
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斷滅,說來的話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著
,做來的事都在倫常圈子之外。倒是那不讀書的村鄙之夫,兩腳踏著實地,一心靠著
蒼天,不認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夢寐之中,一心不苟,一事不差,倒顯得三
代之直、秉彞之良在於此輩。仔細使人評論起來,那些踢空弄影豪傑,比為糞蛆還不
及也。今日在下斗膽在眾位面前放肆,說個極卑極賤的人,倒做了人所難及的事。說
來雖然一時污耳,想將起來到也有味。你道天下卑賤的是甚麼人?也不是菜傭酒保,
也不是屠狗椎埋,卻是卑田院裡一金心兒。請問諸兄,天下的乞兒,難道祖父生來、
世代襲職就是叫化的不成?卻也有個來頭,這人姓吳名定,乃湖廣荊州府江陵縣人。
他的祖叫做吳立,貢仕出身,為人氣質和平,遇人接物,無不以『吮字、『耐』字化
導鄉人。那一鄉之人,俱尊從他的教誨,稱他為和靖先生。
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膠癢,耕讀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個丫頭有些姿色
,一時禁持不定,收在身邊,生下一子,長成六七歲,喚名吳賢。他的意念就與人大
不相同,四位長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餘歲,父親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吳賢也就
隨了母親到自己莊上住了。
請位先生教他攻習詩書,思量幹那正經勾當。到了十七八歲不得入學。忽一日仰天而
嘆,說出一句駭人聞聽之言,道:『人生天地間,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願做卑田乞
兒。若做個世上不沈不涪可有可無之人有何用處?不如死歸地府,另去託生,到也得
個爽利!』此亦是吳賢一時忿激之談,那知屋簷三尺之上,玉帝偶爾遊行從此經過,
左右神司立刻奏聞。玉帝傳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盤查祿位。判官一齊俱到,查那吳
賢有無陽壽祿籍。那判官接簿清查,內有一條寫著:荊州人吳賢,志大福輕,忘生怨
讟,應行勾攝,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無曖昧心腸,委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
此是幽冥之事不題。
且說吳賢在家說了這句妄話,不數日間,陽壽頓絕。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滿
足,生下遺腹一子,乳名定兒,後來即名吳定,面貌卻也清秀。年歲漸長,奈何家業
日逐凋零,只因他命裡注定是個乞兒,如何橕架得住?到了二十餘歲,肩不能挑,手
不能提,只得奉了母親往他鄉外府。不料母親雙目懼瞽,沿路攙扶乞食而去,家中叔
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親戚,只曉得他傲物氣高,不想到別處乾這生涯。朝朝暮暮,
一路討來的,或酒或食,先奉母親夠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
親四十歲誕辰,定兒心裡十分懷念,力量卻是不加,日夜思索,竭力設處為母親慶個
壽誕。其時楚中有個顯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馳驛還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
公五十華辰,其母亦登七秩,卻在九月之杪。若論富貴聲勢,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
親親戚戚,水陸雜陳,奇珍畢集,設席開筵,忙亂不了。那顯者道:『我母尚未稱觴
,如何先敢受祝?況今已歸林下,凡百都要收斂。我且避居山間僧舍,斷酒除葷,拜
經禮懺。雖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偶爾策杖潛行,忽聞鼗鼓之聲,出
自林際,顯者驚道:『是親朋知我在此,張筵備席,率取音樂,以為我壽也!』心中
疑惑。轉過山坡,只見幾株扶疏古木之下,一個瞽目老嫗坐於大石之上,一個乞兒牽
著一隻黃犬,一手攜著食籃,隨將籃中破瓢、土碗同著零星委棄之物一一擺在面前,
然後手中持著一面鼗鼓,搖將起來。
那黃犬亦隨著鼓韻在前跳舞不已。乞兒跪拜於下,高棒盆甌,口裡不知唱著甚麼歌兒
,恭恭敬敬進將上去,曲盡歡心。那顯者從旁看了半日,卻是不解甚麼緣故。走向前
來問道:『此嫗是汝之何人?』那定兒上前道:『尊官且請迴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
,弗得驚動!』顯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蝕之瓜,釜底餘羹,瓶中濁酒,遂足為母
壽乎?』定兒道:『官人謬矣!我雖讀書不深,古聖先賢之語亦嘗聞之。聖門有個曾
子,養那父親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懼備,吃得醉飽之餘問道:「還有麼?」曾子連
連應聲道:「有。」就是沒時,決答是有的。倘或父親要請別人,也立時設備。這教
做養志之孝。到那曾元手裡,卻不解得這個意思。供養三餐之外,雖酒肉照常不缺,
若問說「還有麼」,那曾元就應道「沒了」,不是沒了,卻要留在下頓供養。這教做
養體,如何稱得孝字?我輩雖用破瓢土碗,與那金鑲牙筋、寶嵌玉杯有何分別?就擺
些濁醪殘餚,與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樣?牽著黃犬,播著鼗鼓,唱著歌兒,舞蹈於前
,便是虞廷百獸率舞,老萊戲彩斑衣,我也不讓過他!』顯者聽罷,連聲贊道:『有
理!有理!』那瞽嫗在上問道:『是誰稱贊?快請過來奉一巨觴!』定兒遵了母命,
請過顯者。那顯者一時感動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託,竟盡歡一飲而荊遂對定兒道:
『見汝至誠純孝,何不隨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飯,度汝母親殘年,也免得朝夕離
披匍匐之苦。』定兒搖手道:『不去不去!母親百歲之後,我日則沿門持缽,夜則依
宿草廬,不離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貴之家,官人雖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內豪僮
悍婢能不輕賤吾母?今見富貴縉紳之家,一膺新命,雙親遠離。雖有憶念之心,關河
阻隔,徒望白雲,一番悲嘆。不幸一朝見背,即有同僚當道,綾錦弔奠輓章,及朝廷
踢有焚黃祭葬,優恤重典,也只好墓頂誇張,墳頭熱鬧。及至拜掃之餘,兒女歸家,
燈前笑語,狐狸塚上,向月哀鳴。那從古來種柏居廬,聞雷撲墓的孝子能有幾人?九
泉之下,一滴難到口中,縱有黃金百萬,能買我母親生前一笑哉!』說得顯者熱鬧胸
中,化作一團冰雪連底凍的相似,垂頭嘆息,尚要開言說些甚麼。
定兒道:『吾母醉矣!』背負瞽嫗竟自去了。那顯者怏怏而回,不在話下。且說定兒
背了母親回到舊日安身去處,照常乞飯。
過了年餘,那母親也就故了。眾乞兒俱來相弔,歌著《薤露》之詞,掩埋在一空闊不
礙之地。墳前左右也植了幾株松柏,結個草棚,便於藏身。日裡如常,乞食供奉三餐
,整整三年,同於一日。那近處鄉村市上,捨北橋南,都道他是個孝子,人人起敬。
況且遇著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佈施供養的都搶著先頭,把定兒吃得肥肥胖胖,比
那遊方僧鋪單打坐、人家輪流齋供的勝如十分。定兒心滿意足,也沒有別的奢念。
一日遇著母親忌辰,清早起來備了些香燭,從人家討了些葷素東西,一直來到墳前擺
下,將香燭點起,仍似生前模樣,把鼗鼓搖將起來,唱了許多歌兒,又哀哀慘慘哭了
一回,把那供養的殘酒也就一一飲在肚裡。眼角乜斜,酒意漸漸湧上,一交放倒,就
在墳上睡了一覺。醒來不覺日色蹉西,睜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
過一道斷頭小河,脫了破鞋,踏著水沙,將近對岸上涯所在,腳指頭忽然觸著,疼痛
異常,只道撞了石頭。恐怕又撞了後來之人,帶著疼痛彎腰一摸,將欲丟棄道傍。原
來不是石頭,拿起看時,卻是一個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樹陰之下,打開看時,卻是白屑屑、亮光光許多鬆紋雪花在內。定兒看
了,點點頭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時又不知如何懊恨,無處追尋。只怕那人性命
未知如何了也!』
仍舊包裹好了,天色將晚,一面將銀包俏悄埋在枯樹之下,就在左近廟宇廊下宿了一
夜。早間討些早飯吃了,卻也不往別處去,依舊走到那斷頭河口、陰涼所在,癡癡對
著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麼人來。那個所在是個背路,卻也過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時,只見一人披著頭,散開襟袖,失張失智,赤著兩腳下過河來。定兒道
:『此必是也。』立起身走向前去,問著那人何往。那人看是乞兒,恐怕他化錢財逗
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兒道:『老兄如此慌張,莫不失了甚麼東西?』那
人回身即問道:『你莫不拾得麼?』定兒道:『試說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門三
年,受了許多艱難辛苦,掙得幾兩銀子,近來聞得母親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遺失中
途。尊兄撿得,若有高懷,憐憫在下,情願將一半奉酬!』定兒道:『可有甚麼包裹
的麼?』那人道:『是一個青布雙層夾包,千針百線紉捺成的。』定兒道:『正是,
正是。可隨我來。』走到枯樹之下,原封不動,雙手交還。那人打開,分了一半送與
定兒。定兒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斷不肯受。那人跪謝再三,不覺路上
行人聚了一堆,從旁看見推遜不已,定兒執意如初。眾人說:『送他二兩,當個酒資
,難道你也不收?』
定兒見眾人說得有理,勉強收了藏之懷中。個個嘆道:『乞丐下賤,如此高義,真真
難得!』從此定兒的名頭,遠近也就尊重許多。又一日,聞得北山之下一個僧人募造
白衣觀音寶閣,塑了金相,將要開光,無數善男信女拜經禮懺。一則隨喜,再則趕鬧
佛會,也得幾日素飽。行到中途,望著茂林之間,聊且歇腳。只聞得竹筱叢裡忽有呻
吟之聲,上前一看,卻見一個年紀幼小婦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斃。定兒
見了,唬了一驚,想道:『無人去處,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來,哄我
入頭,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狀?也還是人,斷不是鬼
,其中必有緣故。』復轉身上前細看,那婦人口裡也還說得話出。定兒問道:『你是
何人,須要直言細說,我方救你。』那婦人徐徐道:『我是黃州麻城人家一個女子,
自愧不端,乃被負心薄倖誘我潛逃。不料所帶衣資盤纏殆盡,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
住了幾時,欠下房錢,沒可布擺。那負心人昨夜把我背負至此拋棄荒林,不知去向。
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兒聽了這些說話,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來,將他馱
在背上,走到近處一座古廟之中,輕輕放下。一面尋些軟草攤放地上,教他睡得穩了
。一面尋個半破砂鍋,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湯水小食,早晚接濟。送畢飲食,那定兒
即便住在門外,另自宿歇,宛如賓客相似。不半月間,那婦人肌肉漸生,略堪步履,
願以身嫁。定兒道:『娘子差矣!汝雖是不端之婦,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
利之,非義也!責人之報而私之,非仁也!這段念頭與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調護身體
,你的父母家鄉離此不遠,何不同你漸漸訪問,回家便了。』不數日間,就到了麻城
。查問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異常,贈他盤費二兩。定兒固辭,勉強
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懷中,依舊乞食而去。偶然行到黃梅市上,看見一老者愁眉蹙額
,攜著一子,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插一草標,口稱負了富室宿逋五金,願賣此子以償
前債。走來走去,卻也不見有人喚動。定兒凝睛看了半晌,嘆口氣道:『富室豪門,
那裡在此些須五兩之負?畢竟鬻子以償,何忍心也!』因出懷中之金,謂其人道:『
吾將為子往請。』因同見富翁。閽者入報,富翁道:『喚經手問其取足本利,還其原
券是矣。見我何為?』閽者道:『又有一乞兒在外候見。』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兒
,將欲向我作無賴事也。』閽者道:『聞得乞兒持銀在外,代其償還。』富者疑心,
因出廳前。那負債者同著定兒立在階下。負債者道:『員外恩債,子母應償。但老病
家貧,實無所抵,還求員外開恩寬限幾時。』富者道:『此話說已久矣!前許鬻兒償
我,今見我何得又是前說?』定兒上前道:『員外家如猗頓,富比陶朱,五兩之負直
太倉一粟耳,何必要人賣子以償?吾不忍見,我雖行乞道上,懷中積有四金,代彼償
之,尚欠一兩,須望寬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願在貴地行乞,漸漸填補。』富者聽
了大怒道:『分明此人將這四兩銀子挽他出來將我奚落,情實可恨!你是乞兒,安得
懷中積貯四兩?我前日聞得莊子夜間被盜,失去糧銀四兩,此必無疑!速寫一呈送去
黃梅縣裡,並那欠債老兒指作窩家,追贓正法,刺配他鄉,方平吾氣!』
那些左右家人聽家主指揮,即刻寫成狀紙,將那二個人一條繩子縛雞相似,火速送到
縣裡。彼時縣主乃是新選甲科,姓包名達,聰察異常,不肯徇情枉法,聞名的賽閻羅
。
將狀收進,即刻陞堂,把那前情一問。一邊卻是一人欠債賣子,一人仗義代償;一邊
道是賊情原贓,執獲到官。正在踟躕,只見門外許多良耆裡老魚貫相似,一班約有三
四十人跪向門外。
縣主早已看見,俱喚進來。不待縣主開口,那些跪下之人口裡喊道:『一個義士,一
個義士!眾百姓們俱目擊的,不可被那為富不仁的陷害了。』包大尹道:『我也不憑
你們人多說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問來。』先叫那欠債老子,將負債賣子原
由說了一遍;又叫定兒將仗義代償,說話觸犯了員外情由說了一遍。包大尹詳情,道
:『乞兒抄化之銀不過糠秕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這四兩大塊銀子?』正欲動刑,
那眾人上前把定兒抱住,將當初還金、還婦兩段情節說得真真實實。大尹道:『也難
憑信。若說還金、還婦得來之銀,此地相去不甚相遠。』兩處行文,不幾日都拘到案
前。那失金之人與那失婦之人,說得鑿鑿有據。大尹先暗取四兩銀子,問那二人,那
二人看看不認;復取那四兩銀子驗看,那兩人上前連聲道:『是!是!』將一包零碎
之銀信手撮開兩處,上等子一稱,剛剛卻是二兩之數,一毫不差。
大尹即將富者取出頭號大板,打了四十,發在監中,要問反誣之罪。富者再三求憐叩
免,大尹姑息,於富者名下罰銀三百兩,旌賞定兒;那婦尚未嫁人,即斷為夫婦。
後來生有三子,仍習書香一脈,至今稱為巨族。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
邊說那判官簿上,注著吳賢名下出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今看得來一字不差。
皆因吳賢無心說這兩句放肆之語,那知就落了這個輪迴,可見說話要謹慎的。我們今
日在此說些果報之語,都是有益於身心學問的。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
有天帝玉皇過的,萬一說些淫邪之話,冥冥之中,我輩也就折罰不盡也。
眾人合掌道:『真是佛菩薩之言,不錯不錯!』俱躬身唯唯作禮而退。
總評儒者立說不同,要歸於全良心、敦本行而已。是篇天人感應在其中,親仁及物在
其中,義利貞淫在其中。雖起先哲先儒,擁臯比,眾學徒,娓娓談道叩玄,亦不出良
心大孝,辨明人禽之關而已。然則何以舉乞人也?蓋為上等人指示,則曰舜、曰文、
曰曾、曰閔,及與下等人言,則舉一卑賤如乞人者,且行孝仗義如此,凡乞人以上俱
可行孝仗義矣!人而不行孝仗義,是乞人不如云耳!冷水澆背,熱火燒心,煞令人唏
噓感慨,寤寐永言,孝義之思油然生、勃然興矣。予尤喜定兒對顯者十數行,宛轉激
切,見得仕宦人棄家而錦歸,雖道是顯親揚名,何如膝下依依,觴酒豆肉,為手舞足
蹈之樂也!況普天下人子抱終天之恨者不少。覽此一則,能不拊膺浩嘆也哉!
第六則 大和尚假意超昇
是日也,天朗氣清,涼風洊至。只見棚上豆花開遍,中間卻有幾枝,結成蓓蓓蕾蕾相
似許多豆莢。那些孩子看見嚷道:『好了,上邊結成豆了。』棚下就有人伸頭縮頸將
要彩他。眾人道:『新生豆莢是難得的。』主人道:『待我彩他下來,先煮熟了。今
日有人說得好故事的,就請他吃。』眾人道:『有理,有理。』棚下襬著一張椅子,
中間走出一個少年道:『今日待我坐在椅上,說個世情中有最不服人的一段話頭,叫
列位聽了猛然想著也要痛恨起來。我想天上只有一個日月,東昇西墜,所以萬古長明
;地上生物只有一個種子、一條本根,所以生生無荊至於人生天地間,偏偏有許多名
目:君王是治天下的,臣子是輔佐君王的,百姓是耕種田地、養活萬民的,這叫做無
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因此古聖先賢立個儒教,關係極大。剖判天地陰陽
道理,正明人倫萬古綱常,教化文明,齊家治國平天下俱虧著他。這是天地正氣一脈
,不可思議的了。
又有一個道教,他也不過講些玄微之理,修養身心,延年益壽,這種類還也不多,且
漫議論著他。獨有釋教,這個法門參雜得緊。自漢明帝十二年佛入中國,道是西方來
了聖人。拈著一個「空」字立論,也不過勸化世人看得萬事皆空,六根清淨,養得心
境玲瓏,毫無罣礙,原沒有甚麼果報輪迥之說。只因後來的人無端穿鑿,說出許多地
獄天堂,就起了騙人章本。』只說這些和尚,我始初也道都是為生死事大,發願修行
,乃是聰明上智之人勾當。那知其中不論賢愚好歹及奸盜詐偽之人,都因日常間走了
盡頭路,天不容、地不載,沒奈何把這幾根頭剃下,頸上掛著串數珠,肩上褡著件褊
衫,手裡拿個木魚,就道是個和尚,從前過惡,人也就恕他一分。看得這條頭路寬綽
有餘,那無賴之徒逃竄入門,不覺一日一日逐漸多得緊了。沒處生衣食,或者截段竹
頭,鑄口銅鐘,買根鎖條,城市上、鄉村中,天未曾亮,做生意的尚未走動,他便乒
乒乓乓的敲得頭痛,叫得耳聾,指東話西。或是起建殿宇,修蓋鐘樓,裝塑金相,印
請藏經,趁口胡嘲,騙錢騙米。就是這等,守著本分度此一生,也還罷了。那知竟有
窮凶極惡,具那覆地翻天伎倆,只道他就是佛祖菩薩臨凡,致誠供養,末後做出事來
,拖累人身家性命不保,以此連那好的也不信了。此是佛門變種敗類,我也不必說他
。難道一派都是歹人不成?其中也有度世金仙,現身佛子,登壇說法,救拔沈迷。如
達摩西來,生公說法,他卻在心性上參悟道理,點化世人,說兒句偈語,留幾句名言
,千古人所不及,委實足以服人,歷代以來,希世有的。從來怫祖傳道的拂子,也不
曾見他輕輕付與那個。如今這些孽畜卻另翻出一個局面,不論肚裡通也未通,只要粗
粗認得幾字,叢林中覓幾本語錄,買幾本註疏,坐在金剛腳下練熟聲口,就假斯文結
識幾個禪友,互相標榜,拜過幾個講師,或自立個宗派,道是幾年上某處大和尚付過
拂的。
悄悄走到外州他縣,窺見冷落所在一個破壞寺院,就聯絡地方上幾個佛總師婆,稱說
某處來了善知識,看得此寺當興,或埋藏些古時碑版,偶然掘出,或裝誣本山伽藍,
在外顯靈,或灑些糖水,假名甘露,騙人之法百計千方。不半月間,那一方一境,愚
夫愚婦,說得轟轟熱熱。略略有些錢糧,道:『我們備辦表禮,去清一位大和尚來。
開期結制,那個不尷不尬的和尚也就糾合許多隨堂行者,公然裝模作樣,將別個叢林
的作為,一一摹做。或央人討了巡檢司的告示,或結識冷鄉宦護法的名頭,抄了許多
偈語,學些宗門棒喝;房廊下貼了幾張規條,齋堂前寫出長篇參語。那些來來往往,
看看一些也摸頭不著,便道:「大和尚學問深遠,一時領悟不來。」分明白日裡被他
瞞過,這些愚人死也不知。』林中還有一件人所不曉得的,大凡大和尚到一處開堂,
各處住靜室的禪和子,日常間都是打成一片,其中花巧名目甚多,如:西堂、維那、
首座、悅眾、書記、都講、堂主、侍者、監院,知客、知寓化主、點座、副寺、貼庫
、行堂、殿主、值歲、值科、香燈、下院、知藏、知隨、鋪堂、巡照、總管、都管、
知眾、知山、庫頭、萊頭、柴頭、田頭、飯頭、茶頭、園頭、火頭、水頭、圊頭。這
些名目科派出來,寫下一張榜文,貼在茶寮卻也好看。到那登壇時節,細吹細打,兩
邊排列許多僧眾,捧著香花燈燭,磕頭禮拜,妝點得不知怎樣尊重。及至開講,也不
過將編成的講章念了一遍,那個解悟得來?又請了幾個廢棄的鄉宦、假高尚的孝廉、
告老打罷的朋友,從旁護法,出身子做個招頭,暗地分些分例,鄉愚之人越發尊信得
緊。如有那外方僧眾,有意思的要到壇前辯駁佛法,那些侍者齊來拿去,打得臭死。
各處寺院遞了知單,認定面貌,不但走遍路頭不許安單,在那地方化碗飯吃也不得了
。還有一個規矩,大殿緣簿上寫來佈施,及在外抄化錢糧,方歸常住;那道場上來的
宰官、居士及婆婆媽媽的錢糧,都是大和尚隨來僧眾一併收貯,只待場期一畢,次日
即照股分享,走得一個沒影,各自回去受用。常住欠了木料、油鹽、米帳,一些不管
,請自支橕,再打聽得別處開期,又去生。你道這些和尚卻不比合夥的強盜又狠三分
麼?』考得「大和尚」三字,乃是晉朝石勒的時節,有個佛圖澄,自己稱道。其實他
是個聖僧,看那石勒皇帝就如海上鷗鳥一般;神通廣大,能知過去未來,儼然一尊燃
燈古怫,自然動人欽敬。請問這些和尚《華嚴經》尚未念著,不過設局騙人是其本願
,如何就便替稱為大和尚?時上有個笑話,卻是嘲那大和尚的。說有個相公,乘著一
隻小船去訪那大和尚。進方丈茶話畢,作別起身。大和尚直送出來,到那水口,相公
仍下小船,西邊日色曬來,相公脫下裙子掛著。大和尚道:「直看相公之船箬葉大了
,小僧方敢進去。」那相公坐在船裡,也把遮的裙子揭開看那和尚。船已漸退,那管
家道:「大和尚立在水口,望去止有七八寸長了,請相公放下裙子罷。」只因和尚叫
得大了,所以嘲他,這是諢話。』
卻又有一段閑話,乃是真真實實的。這話出在那湖廣德安府應山縣,與那河南信陽州
交界地方,叫做恨這關。乃是一座陡峻高山,四面蔥籠樹木,雖是要道,行人過往稀
疏。山岡之上有一古剎,也是唐、宋來的香火,誌書上叫名普明寺。寺內止有二三十
眾僧人,都是茹葷飲酒的羅剎。不知邇來十五六年之間,卻坐化十餘位長老。四邊傳
說,寺內風水原是聖地,所以禪師佛祖屢屢現身,各處佈施倒也年年接湊。不期一日
有個採藥醫人到彼求宿,那僧人抵死不容,醫者只得乘月而行。走了一二十里,卻忘
了一把鋤頭放在山門外石碑亭中,猛然省起,恐怕有人取去,只得跌身轉去,來到碑
亭尋那鋤頭。只聽得牆內一人叫苦連天,口口叫道:『老爺們容我再活幾日,然後上
座罷!』醫者覺得有些古怪,爬上牆頭,挽著樹枝,仔細一看,只見堂前燈光射出,
卻見幾個禿子把一老僧捆縛端正,將他扛上一個坐處,看不明白。
那老僧殺豬般大叫數聲就不響了。醫者挨了一夜,到次日看甚動靜。到了天亮,只聽
得佛堂鐘鼓齊鳴,佛號震天。道人出來說道:『了明禪師昨晚坐化了。』四邊分了齋
帖,來了許多佛頭,正要開張做大法事。那醫者進去仔細一看,卻見一個愁慘之容,
面皮黃如菜葉,一些血色沒有。醫者乘著空隙,將手從那臀下一摸,只見滿手鮮血,
穀道中卻生一個根的模樣。醫者即到信陽州裡將這段情節一一報知。那知州夜有一夢
,也見一個老僧渾身帶血,聲聲叫苦。知州省得,即便乘了快馬,領了鄉兵,將寺圍
祝進到裡邊,叫住持出來相見,那住持道是大和尚,不肯出來,只有一個當家的迎接
。州官問道:『昨日又坐化了一位禪師,特來頂禮。就便與他合缸造塔。』那當家也
叩一首謝了。州官道:『寺內多少僧人?一一點過,都要施些襯錢。』那幾個如狼似
虎的,俱出來低著頭兒、垂下雙手,聽州官點過上名,每個和尚俱叫鄉兵看守。一面
叫手下請起坐化的僧人,看那手足是怎樣的。兩個鄉兵上前推移不動,用力一抬,那
穀道中一個二尺長的鐵釘登時翻落,下邊缸裡卻有一桶鮮血。知州即將許多和尚綁縛
了,帶到州內;再把僧房層層拆將進去,卻跑出十數個婦女來,大聲喊屈。知州喚皂
隸一一帶過,問道:『你這幾個婦人在內幾時了?』婦人齊招道:『有三五年不等的
,有本年的,都是這些和尚勾合光棍,在外詐作客商模樣,不論銀錢,只說娶親做夫
妻回家過活的;那知逐漸騙到家鄉,忽一日託名探親,帶了直送到此處,藏於重牆複
壁、深房曲室之中,天日也不得一見。也有近村人家十餘歲女兒在外閑耍,乘人不見
抱來藏在其中,待得十二三歲就受用了。』
州官問道:『這許多年怎麼沒有一人往州縣中首告?』那婦人道:『手下使用的道人
,俱是平昔殺人做賊之輩,無處投奔,四下收拾進來。日常間也各各自有去路,騙來
錢米平半均分,鄰近村中也俱日常沾些恩惠,故此內內外外沒有人與他作對。
內中若有一人說些刁指之話,眾人也就登時結果殺了,所以到今,眾口一心絕無髮覺
。』州官問道:『歷年來如何有這許多人坐化?』婦人招道:『俱是過往單身客人,
把他圈進裡面,不容脫身,先把蒙汗藥與他吃了,後將網子除下,綁縛了,曬在日中
,額角與面目都黧黑了,然後把他頭齊眉剪下,扮作頭陀模樣;或將身子上下捆縛做
跏趺坐法,餓了三五日,頭骨俱軟,衣袂之中灌上硫磺燄硝,扶在柴樓龕座之上,叫
喚地方舊日做佛頭佛總的,謠言開去,四處俱來觀看,攢錢設供,造塔看經,不知騙
了多多少少。也照舊規分頭派用,花費盡了,就要乾這活佛勾當。』州官正在查問之
際,門子報道:『竹園內又掘出許多女人腳骨!』州官問道:『都是女人腳骨,為何
!』一婦人道:『男人死了,枯骨都無用處。唯有新死女人,這雙腿骨血氣不散,將
來鋸解碎了,加上水磨工夫,充作象牙□子,無人認得。每得厚利,寺中道人無處生
錢鈔,每每打聽新死婦人,盜取來乾這勾當。腿骨用去,所以存的都是腳骨。』州官
審得其情慘毒,每個和尚打了五十板,心窩裡加上一釘,登時命絕。
備將情節申聞上司,一一將來,除個淨盡,並那普明寺一火焚之,卻是除了大害。這
也是近日大和尚的故事。更有一段故事也是聞得來的。說是唐朝開元年間,河南懷慶
府河內縣地方,開元寺有個僧人,法名死灰。這名就先奇了,生得相貌奇古,氣宇昂
藏,博通經典,貫串百家;兼識天文地理,能知過去未來、生人壽數;做得幾句詩,
寫得幾家字,畫得幾筆畫,賽過海內名公,抹殺四方清客。四遠慕名來求見的,須備
了出奇方物供養,送進禪堂,上了號簿,候了三日,纔出方丈見人一次。
許多僧眾簇擁出來,昇在層臺高座之上。兩旁侍者提爐執佛,捧杖持瓶;面前擺的花
尊燭檯,當中爐內焚起沈檀降速;內外香煙寶篆,結成華蓋相似,好不熱鬧。三聲雲
板,纔許那問事的人依次上前跪下,方將要問的話頭一一說了。他在上面纔把那囫圇
足四面光的話兒開示了幾句,即叫退下;再欲開言,就是攔頭一棒,打得發昏倒暈,
由你自去猜度。然後又輪到第二班的上去,也照前是個模樣,或說下幾句話頭,或留
下幾行詩偈,一般也有撞著之處。也有病人上前,將病原說下一番,問他請方,他胸
中難經脈訣、木草藥性,原是明白,也便寫些與人服去,卻有靈驗。不多時,四方之
人說得長老活龍活現,連這長老也自不信自起來,公然道是活佛祖師出世來了。因此
,四下錢糧,雲蒸霧集。重建叢林,前後山門殿宇,層層蓋造,天下除了四大名山,
也就數這開元寺了。誰料那年僕固懷恩反了,朝廷起兵發馬,要往征剿。河北地方乃
是要地,設立藩鎮,領兵元帥點了李抱真。此公膂力過人,謀多智足,領了五萬人馬
屯札河北,頗有紀律,不擾民間一草一木,各各相安,民間感激不啻父母。將那兵丁
三日一操,五日一練,寸步不離營伍。李元帥聞得長老大名,到纔三日,即備許多佈
施,執弟子之禮,前去拜他。長老接見,看得元帥尊重了他,他反拿腔做勢,要做那
佛圖澄對那石勒的光景,十分傲慢。李元帥早已窺破這個和尚是個仗著資質做起來的
,其實性地上的工夫,全無把捉,這也不在話下。那知這個和尚也是合該數荊那河北
一帶地方遇了天時不湊,顆粒無收。朝廷月糧,壓欠七八個月,不來接濟,軍中洶洶
,暗地謠言將有楚歌吹散八千之意。李元帥無計設處,只得去到寺中,稱說大和尚大
有應變之才,合掌頂禮,跪在面前,虛心下意,請問和尚。那長老日常間,具那騙小
人的伎倆卻是有餘。那兵馬呼吸待變,實實要湊處錢糧,將來支放,卻也一時窘定,
沒有甚麼計策答那元帥。其實李元帥胸中成算早已定之,只要宛宛說將進去,口口奉
承大和尚長、大和尚短,卻使長老墮在計中,毫無知覺,纔有妙處。李元帥故意做那
攢眉蹙額形容,停了一會,問道:『寺中常住錢糧,不知現有多少積貯?可以暫借目
前救濟一兩月麼?』那和尚的心腸與伽藍菩薩一樣,生成拿進歡喜、拿出卻不中意,
說道:『近來常住不夠十日支橕,虧得小僧有些福緣,到那不足時節,就有人緊著送
來,纔度得這些日子。若說有積聚多少,卻是沒有。』李元帥接口道:『如今我也不
要借常住錢糧,有個算計,只求大和尚「福緣」二字,我弟子就有生路了。』長老聽
說不借錢糧,只借『福緣』精神抖擻起十倍,問道:『如何?如何?』
李元帥道:『弟子領著兵馬南征北討,處處走過,看來無如此地百姓好善的多。如今
弟子到有一個粗念,欲杖著大和尚福緣,明日寺前出張榜文,說是弟子奉請大和尚開
講華嚴法寶,並彈孔雀真經,聚集些善男信女,化些錢糧,也可將來答救一時,』長
老道:『這個道場也動不得人頭,就是來也不多,如何得夠?』
元帥道:『弟子還有計較。』附耳低言,如此如此。那長老笑了一笑,連忙點首。即
於寺內寬敞所在,高搭起七層蓮臺,重重俱已遮蔽好了。
外邊化些鬆柴,周圍疊起;臺下掘個地道,可容一人走得出來。直到了開期第一日,
講經完畢,大和尚開口說道:『大眾們須要速速用心理會,我在此也不久了,只待四
十九日道場圓滿,我就要迴首西方去了。』那些善信聽見大和尚就要迴首,卻是異事
。一時開動,四遠傳聞,那些佈施錢糧的堆山塞海而來李元帥密密著落幾個長老上了
號籍,一一收貯在內。看看到那圓滿之期,人也晝夜不散。四圍鬆柴越發添得多了,
四面的人好像似看戲的,只等那時上臺,不知大和尚顯出怎麼活佛的神道、聖憎的證
果。長老心事:『有那臺下的地道出路,只說外邊放起火來,我自有影身法兒。出了
地道,日後隨了元帥,天涯海角受用不了。』那知元帥日常間一片機心,原是要算計
那長老的。到了放火的時節,將那地道關閉緊了,長老方悟得元帥騙他,也說不得,
硬著身軀,不一時頓成灰燼。元帥在下至誠禮拜,就有附會的說道:『親見大和尚穿
著大紅袈裟,五色祥雲,許多幢鏣寶蓋,接引西方去了。』次日,元帥又在火堆中放
些細白石頭,都道撿得許多舍利子。元帥收去,即欲與死灰祖師造塔,這也就應著當
初取法名識了。那方不論男女,都有佈施,不上一月,積了三十餘萬。元帥一一收去
,充作兵餉,並無一人知覺。這也是一個大和尚超昇故事。若是這長老日常裡只是苦
行焚修,不裝這個模樣,那李元帥也不來下此刻毒之著。後來說出這段情節,天下之
人齊口稱快。『假使大和尚果能知得過去,未來,怎麼被人暗算到這地位?可見大和
尚都是假鈔,人自癡迷,將自己血汗掙的錢財被他騙去。』眾人道:『如今大和尚挨
肩擦背,委實太多,那能個個登壇、人人說法?近來人也有些厭薄,不大十分的與他
。聚做一團,無有齋吃,只好一個頂著一個,猶如屋角頭的臭老鼠,扯長一串,拿個
引磬,托著缽盂,沿街化食,單單學那釋迦乞食舍衛城中光景。這卻是大和尚做出來
的下場頭也!』豆棚主人道:『仁兄此番說話,果然說得痛快。豆已煮熟,請兄一嘗
何如?』
總評舉世佞佛,孰砥狂瀾,有識者未嘗不心痛之。韓文公佛骨一諫,幾罹殺身之禍。
然事不可止,而其表則傳,千古下讀之,正氣凜凜。及為京兆尹,六軍不敢犯法。指
之曰,是尚欲燒佛骨者。噫嘻!闢佛之神亦威矣。今世無昌黎其人,所賴當事權者,
理諭而法禁之,猶不懲俗,乃復為之張其燄,何也?
夫彼以為咄嗟檀施,聊以懺悔罪孽而已。豈知上好下甚,勢所必然也。縱不能如北魏
主毀佛祠數萬區,又不能如唐武宗驅兆者而盡發,第稍為戢抑,以正氣風之,庶可安
四民、靜異端矣。
此篇拈出李抱真處分死灰事,為當權引伸觸發之機,雖不必如此狠心辣手,所謂法乎
上,僅得乎中。代佛家之示現忿怒,即其示現哀憫也。猶夫梵相獰異,正爾低眉垂手
矣。讀者且未可作排擊大和尚觀,謂之昌黎《原道》文也可,謂之驅鱷魚文亦可。
第七則 首陽山叔齊變節
昨日,自這後生朋友把那近日大和尚的陋相說得盡情透快,主人煮豆請他,約次日再
來說些故事,另備點心奉請。那後生果然次日早早坐在棚下。內中一人道:『大和尚
近來委實太多,惹人厭惡。但仁兄嘴尖舌快,太說得刻毒。我們終日吃素看經,邀人
做會,勸人佈施,如今覺得再去開口也難,即使說得亂墜天花,人也不肯信了。今日
不要你說這世情的話,我卻考你一考。昨日主人翁煮豆請你,何不今日把煮豆的故事
說一個我們聽聽,也見你胸中本領,不是剿襲來的世情閑話也。』那後生仰天想了一
想,道:『不難不難。古詩有云:「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
太急。」此曹子建之詩。子建乃三國時魏王曹操之子。弟兄三人,伯曰曹丕,字子桓
,仲曰曹彰,字子文,季曰曹植,字子建,乃是嫡親同胞所生。曹彰早已被曹丕毒藥
鴆害了。子建高才,曹丕心又忌刻,說他的詩詞俱是宿構現成記誦來的。
彼時偶然席上吃那豆子,就以豆子為題教他吟詩一首。子建剛剛走得七步,就把煮豆
之詩朗朗吟出。五言四句,二十個字,其中滋味關著那弟兄相殘相妒之意,一一寫出
。曹丕見他如此捷纔,心益妒忌。其如子建才學雖高,福氣甚薄,不多時也就死了。
天下大統都是曹丕承接。可見纔與福都是前生定的,不必用那殘忍忌刻,徒傷了弟兄
同氣之情。這是三國時事,偶因豆棚之下正及煮豆之時,就把豆的故事說到弟兄身上
。其實天下的弟兄和睦的少、參商的多。
三國前邊有個周朝。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周公旦,乃是個大聖人。武王去世,他輔
著成王幼主坐了天下。周公攝行相事,真心實意為著成王,人人都是信的。獨有弟兄
行中有個管叔,他雖是與周公同胞生將下來,那肚腸卻是天淵相隔。周公道是自家弟
兄,心腹相托,叫他去監守著殷家子孫。那知管叔乘著監殷之舉,反糾合蔡叔、霍叔
,捏造許多流言,說周公事權在握,不日之間將有謀叛之心,卻於孺子成王有大不利
之事。
周公在位,聽了這些不利之言,寢食不安。夢寐之間,心神不寧,也就不敢居於相位
。當在商末之世,四方未服,朝廷京東適值起了一股人馬,在商說是義兵,在周道是
頑民,周公也就借個東征題目,領了人馬坐鎮東京,正好避那流言之意。彼時流言四
布,不知起於何人之口,周公也不忍疑心在管叔身上。
後來成王看見管叔與蔡叔、霍叔都幫著商家武庚幹事,纔曉得乃是奸黨流言。況且打
開金鄊櫃中,看見父親武王大病之時,周公曾納一冊,願以身代,方曉得周公心曲。
青天白日,無一毫瞞昧難明之事。先日周公居東之時,大風大雨,走石飛砂,把郊外
大樹盡行吹倒,或是連根拔了起來。是日成王迎請周公歸國,那處處吹倒之樹,仍舊
不扶自起。此見天地鬼神亦為感動。若是當謗言未息之日,周公一朝身死,萬載千秋
也不肯信。
可見一個聖人,遇著幾個不好的弟兄也就受累不校此又是周時一個弟兄的故事。
還有一個故事,經史上也不曾見有記載,偶見秦始皇焚燒未盡辭言野史中、卻有一段
奇事,即在周朝未定之時,商朝既盡之日,有昆仲兩個,雖是同胞,卻有兩念,始雖
相合,終乃相離。乃兄叫做伯夷,令弟叫做叔齊。他是商朝分封一國之君,祖為墨胎
氏,父為孤竹君。夷、齊二人一母所生,原是情投意合,兄友弟敬的,只因伯夷生性
孤僻,不肯通方,父親道他不近人情,沒有容人之量,立不得君位,承不得宗祧。將
死之時,寫有遺命,道叔齊通些世故,諳練民情,要立叔齊為君。也是父命如此,那
叔齊道:「立國立長,天下大義。父親雖有遺命,乃是臨終之亂命。」依舊遜那伯夷
。那伯夷又道:「父親遺命如何改得?」你推我遜不已,相率而逃。把個國君之位看
得棄如敝屣,卻以萬古綱常為重了。
忽因商紂無道,武王興兵來伐。太公呂望領了軍馬前來,一路人民無不倒戈歸順,還
拿著簞食壺漿,沿路恭迎。不消槍刀相殺,早已把天下定了。伯夷、叔齊看見天命、
人心已去,思量欲號召舊日人民起個義師,以圖恢復,卻也並無一人響應,這叫做孤
掌難鳴,只索付之無可奈何。彼時武王興師,文王去世,尚未安葬。夷、齊二人暗自
商量道:「他是商家臣子,既要仗義執言,奪我商家天下把君都弒了。父死安葬為大
,他為天下,葬父之事不題,最不孝了。把這段大義去責他,如何逃閃得去!」正商
議間,那周家軍馬早已疾如風雨,大隊擁塞而來。夷、齊看得不可遲緩,當著路頭,
弟兄扣馬而諫道:「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弒君,可謂仁乎?」這兩
句話說將過去,說得武王開口不得。左右看見君王顏色不善,就要將刀砍去。剛得太
公與武王並馬而馳。武王所行之師,乃是弔民伐罪之師。太公急把左右止住,心裡也
知是夷、齊二人,不便明言,只說:「此義土也,不可動手。」急使人扶而去之、夷
、齊只兩句話,雖然無濟於事,那天地則常倫理卻一手揭出,表於中天。那天下人心
,曉得大義的,也就激得動了。其如紂王罪大惡極,人心盡去,把這兩句依舊如冰炭
不同爐的。夷、齊見得如此,曉得都城村鎮,處處有周家兵守住,無可藏身。
倘或將這有用之驅無端葬送,不若埋蹤匿跡,留著此身,或者待時而動也不可知。左
思右算,只得鼓著一口義氣,悄悄出了都門,望著郊外一座大山投奔而去。』
『此山喚名首陽,即今蒲州地面。山上有七八十里之遙,其中盤曲險峻,卻有千層。
周圍曠野,何止一二百里?山上樹木稀疏,也無人家屋宇,只有玲瓏孤空巖穴可以藏
身;山頭石罅,有些許薇蕨之苗,清芬葉嫩,可以充飢;澗底岩阿,有幾道飛瀑流泉
,澄泓寒冽,可以解渴。夷、齊二人只得輸心貼意,住在山中。始初只得他弟兄二人
,到也清閑自在。那城中市上的人也聽見夷、齊扣馬而諫,數語說得詞嚴義正,也便
激動許多的人,或是商朝在籍的縉紳、告老的朋友,或是半尷不尬的假斯文、偽道學
,言清行濁。這一班始初躲在靜僻所在,苟延性命,只怕人知;後來聞得某人投誠、
某人出山,不說心中有些懼怕,又不說心中有些艷羨,卻表出自己許多清高意見,許
多溪刻論頭。日子久了,又恐怕新朝的功令追逼將來,身家不當穩便。一邊打聽得夷
、齊兄弟避往西山,也不覺你傳我,我傳你,號召那同心共志的走做一堆,淘淘陣陣
,魚貫而入。猶如三春二月燒香的相似,都也走到西山裡面來了。』
『且說山中樹木雖稀,那豺狼虎豹平日卻是多得緊的。始初見些人影,都在那草深樹
密之處張牙露爪,做勢揚威,思量尋著幾個時衰命苦的開個大葷。後來卻見路上行人
稠稠密密,那些孽畜也就疑心起來,只道來捉他們的,卻也不見網羅槍棒。
正在躊躇未定之間,只見走出一個二三尺高、龐眉皜齒、白銀須老漢,立在山嘴邊叫
道:「那些孽畜過來聽我吩咐:近日山中來了伯夷、叔齊二人,乃是賢人君子,不是
下賤庸流。只為朝廷換了新主,不肯甘心臣服,卻為著千古義氣相率而來。
汝輩須戢毛斂齒,匿跡藏形,不可胡行妄動!」那眾獸心裡恍然大悟,纔曉得如今天
下不姓商了。因想道:「我輩雖係畜類,具有性靈,人既舊日屬之商家,我等物類也
是踐商之土,茹商之毛,難道這段義氣只該夷、齊二人性天稟成,我輩這個心境就該
頑冥不靈的麼?」只見虎豹把尾一擺,那些獾狗狐狸之屬,也俱鼓著一口義氣,齊往
山上銜尾而進,望著夷、齊住處躬身曲體,垂頭斂足,懼象守戶之犬;睡在山凹石洞
之中,全不想撲兔尋羊、追獐超鹿的勾當。後來山下之人,異言異服、奇形怪狀,一
日兩日越覺多了。怕夷的念頭介然如石,終日徜徉嘯傲,拄杖而行,彩些薇蕨而食,
口裡也並不道個飢字。看見許多人來挨肩擦背,弄得一個首陽本來空洞之山,漸漸擠
成市井。
伯夷也還道:「天下尚義之人居多,猶是商朝一個好大機括。」不料叔齊眼界前看得
不耐煩,肚腹中也枵得不耐煩,一日幡然動念道:「此來我好差矣!家兄伯夷乃是應
襲君爵的國主,於千古倫理上大義看來,守著商家的祖功宗訓是應該的。那微子奔逃
,比乾諫死,箕子佯狂,把那好題目的文章都做去了。我們雖是河山帶礪,休戚世封
,不好嘿嘿蚩蚩,隨行逐隊,但我卻是孤竹君次子,又比長兄不同,原可躲閃得些。
前日撞著大兵到來,不自揣量,幫著家兄,觸突了幾句狂言,幾乎性命不免,虧得軍
中姜太公在內,原與家只東海北海大老一脈通家,稱為義士,扶棄道傍,纔得保全,
不然這條性命也當孤注一擲去了。如今大兵已過,眼見得商家局面不能瓦全。前日粗
心浮氣,走上山來,只道山中惟我二人,也還算個千古數一數二的人品。誰料近來借
名養傲者既多,而托隱求征者益復不少,滿山留得些不消耕種、不要納稅的薇蕨貲糧
,又被那會起早佔頭籌的採取淨荊弄得一付面皮薄薄澆澆,好似曬乾癟的菜葉,幾條
肋骨彎彎曲曲,又如破落戶的窗櫺。數日前也好挺著胸脯,裝著膀子,直撞橫行。怎
奈何腰胯裡、肚皮中軟噹噹、空洞洞,委實支橕不過。猛然想起人生世間,所圖不過
『名』『利』二字。我大兄有人稱他是聖的、賢的、清的、仁的、隘的,這也不枉了
丈夫豪傑。或有人兼著我說,也不過是順口帶契的。若是我趁著他的面皮,隨著他的
跟腳,即使成得名來,也要做個趁鬧幫閑的餓鬼。設或今朝起義,明日興師,萬一偶
然腳蹋手滑,未免做了招災惹禍的都頭。如此算來,就像地上拾著甘蔗楂的,漸漸嚼
來,越覺無味。今日回想,猶喜未遲。古人云:『與其身後享那空名,不老生前一杯
熱酒。』此時大兄主意堅如金石,不可動搖,若是我說明別去,他也斷然不肯。不若
今日乘著大兄後山采薇去了,扶著這條竹杖,攜著荊筐,慢慢的挨到山前,觀望觀望
,若有一些空隙,就好走下山去。」』『彼時伯夷早已餓得七八分沈重,原不堤防著
叔齊。叔齊卻是懷了二心多日,那下山的打扮先已裝備停當,就把竹杖、荊筐隨地搬
下,身上穿著一件紫花佈道袍,頭上帶著一頂麻布孝巾,腳下踹一雙八耳麻鞋,纔與
山中面貌各別,又與世俗不同。即使路上有人盤問,到底也不失移孝作忠的論頭。不
說叔齊下山的話,且說那豺狼虎豹,自那日隨了夷、齊上山,畜生的心腸到是真真實
實守在那裡,毫無異念。其中只有狐狸一種,善媚多疑,想也肚裡餓得慌了,忽然省
悟道:「難道商家天下換了周朝,這山中濟濟蹌蹌的人都是尚著義氣、毫無改變念頭
?只怕其中也有身騎兩頭馬、腳踏兩來船的,從中行奸弄巧。」一面就喚著幾個獐兒
、鹿兒、猿兒、兔兒分頭四下哨探些風聲,打聽些響動,報與山君知道。或者捉個破
綻,將些語言挑動,得他一個迴心轉意,我輩也就有肚飽之日了。商量停當,即便分
頭仔細踹探。只見前山樹陰堆裡遮遮掩掩而來,那些打哨的早已窺見,閃在一邊。待
他上前覿面看時,打扮雖新,形容不改,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前日為首上山的令弟叔
齊大人。眾獸看見卻也嚇了一跳,上前一齊抓住,遂作人言道:「叔齊大人,今日打
扮有些古怪,你莫不有甚麼改易的念頭?」叔齊道:「其實不敢相瞞!守到今日也執
不得當時的論頭了。」眾獸道:「令兄何在?」叔齊道:「家兄是九死不渝的,我在
下另有一番主意。昨日在山上正要尋見你們主人,說明這段道理,約齊了下山。不料
在此地相會,就請到這山坡碎石頭上大家坐了,與你們說個爽快。就煩將此段情節轉
達山君,一齊都有好處。」眾獸聽見叔齊說得圓活,心裡也便鬆了一鬆,就把衣服放
了,道:「請教,請教。」叔齊道:「我們乃是商朝世冑子弟,家兄該襲君爵,原是
與國同休的。如今尚義入山,不食周粟,是守著千古君臣大義,卻應該的。我為次子
,名分不同,當以宗祠為重。
前日雖則隨了人山,也不過幫襯家兄進山的意思。不日原要下山,他自行他的志,我
自行我的事。不消說,我懊悔在山住這幾時。如眾位及山君之輩,既不同於人類,又
不關係綱常,上天降生汝輩,只該殘忍慘毒,飲血茹毛,原以食人為事。當此鼎革之
際,世人的前冤宿孽消弭不來,正當借重你們爪牙吞噬之威,肆此吼地驚天之勢,所
謂應運而興,待時而動者也。
為何也學了時人虛驕氣質,口似聖賢,心同盜蹠,半醒半醉,如夢如癡,都也聚在這
裡,忍著腹枵,甘此淡薄,卻是錯到底了。你們速速將我這段議論與山君商酌,他自
然恍然大悟。想了我這段好活,萬一日後世路上相逢,還要拜謝我哩!」眾獸聽了這
一番說話,個個昂頭露齒,抖擻毛皮,攙天撲地,快活個不了。叔齊也就立起身拱手
道:「你們卻去報與山君知也。」眾獸一齊跳起,火速星飛,都不見了。叔齊伸頭將
左右前後周圍一看,道:「我叔齊真僥倖也!若不是這張利嘴滿口花言,幾根枯骨幾
乎斷送在這一班口裡,還要憎慊癟蝨氣哩。」』叔齊從此放心樂意,踹著山坡,從容
往山下走了二三十里,到一市鎮人煙湊集之處,只見人家門首俱供著香花燈燭,門上
都寫貼「順民」二字。又見路上行人有騎騾馬的,有乘小轎的,有挑行李的,意氣揚
揚,卻是為何?仔細從旁打聽,方知都是要往西方朝見新天子的。或是寫了幾款條陳
去獻策的,或是敘著先朝舊職求起用的,或是將著幾篇歪文求徵聘的,或是營求保舉
賢良方正的,紛紛奔走,絡繹不絕。叔齊見了這般熱鬧,不覺心裡又動了一個念頭道
:「這些紛紛紜紜走動的,都是意氣昂昂,望著新朝揚眉吐氣,思量做那致君澤民的
事業,只怕沒些憑據,沒些根腳,也便做不出來。我乃商朝世臣,眼見投誠的官兒都
是我們十親九戚,雖然前日同家兄衝突了幾句閑話,料那做皇帝的人決不把我們錙銖
計較。況且家兄居於北海之濱,曾受文王養老之典,我若在朝,也是一個民之重望,
比那些沒名目小家子騙官騙祿的,大不相同矣!」一邊行路,一邊思想。
正在虛空橫擬之際,心下十分暄熱,抬頭一望,卻見五雲深處縹緲皇都。叔齊知道京
城不遠,也就近城所在尋個小寓,暫且安身,料理出山之事。諸般停當,方敢行動。
整整在那歇客店裡想了一夜。
『次日正要到那都城內外覓著鄉親故舊,生些盤費,走不上一二里路,只見西北角上
一陣黑雲推起,頃刻暗了半天,遠遠的轟轟烈烈,喧喧闐闐,如雷似電,隨著狂風捲
地而來。
叔齊也道是陣暴風疾雨陡然來的,正待要往樹林深處暫為躲避,那知到了面前,卻是
一隊兵馬。黑旗黑幟、黑盔黑甲,許多兵將也都是黑袍、黑面的。叔齊見了,先已閃
得神魂顛倒。不料當著面前大喊一聲道:「拿著一個大奸細也!」不由分說,卻把叔
齊蒼鷹撲兔相似一索捆了,攢著許多刀斧手,解到營內。叔齊還道是周家兵馬,大聲
喊道:」我是初出山來投誠報效的!」上邊傳令道:「既是投誠報效的,且把繩索鬆
了!」叔齊神魂方定,抬頭一看,只見上面坐的都是焦頭爛額、有手沒腳、有頸無頭
的一班陣上傷亡。中間一人道:「你出身投誠報效,有何本事?」叔齊也就相機隨口
說道:「我久住山中,能知百草藥性,凡人疾病,立能起死回生。」眾傷亡聽見這話
,正在負痛不過的時節,俱道:「你有藥,速速送上來,替我輩療治一治,隨你要做
甚麼官都是便的。」言之未已,忽見左班刀斧手隊裡走出一人,上前將叔齊頭上戴的
孝巾一把扯落,說道:「你既要做官,如何戴此不樣之物?就是做了官兒,人也要把
你做匿喪不孝理論!」那右班又走出一個人來,把叔齊面孔仔細一認,大叫道:「這
是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叫做叔齊。近來臉嘴瘦削,卻就不認得了。」眾人上前齊
聲道:「是,是。若論商家氣脈,到是與我們同心合志的。但是這樣衣冠打扮,又不
見與他令兄同行,其中必有緣故。」中間坐的道:「近來人心奸巧,中藏難測,不可
被他逞著這張利口嘴漏了去!」吩咐眾人帶去,正待仔細盤詰個明白。叔齊心裡纔省
得這班人就是洛邑頑民了,不覺手忙腳亂,口裡尚打點幾句支吾的說話,袖中不覺脫
落一張自己寫的投誠呈子稿兒。眾人拾起,從頭一念,大家拳頭巴掌雨點相似,打得
頭破腦開。中間的罵道,「你世受商家的高爵厚祿,待你可謂不薄,何反蒙著面皮,
敗壞心術,就去出山做官!即使做了官兒,朝南坐在那邊,面皮上也覺有些慚愧!
況且新朝規矩,你扯著兩個空拳怎便有官兒到手?如此無行之輩,速速推出市曹,斬
首示眾!」眾人把叔齊依舊捆縛,正要推出動手。且未說畢。』
『只說前日眾獸得了叔齊這番說話,報與山君,山君省道:「有理,有理!我輩若忍
餓困守山中,到做了逆天之事!」一個個磨牙礪齒,一個個奮鬣張威,都在山頭撼天
振地,望著坡下一隊一隊踹踱而來。行到山下,適值撞著那些頑民營裡綁著叔齊押解
前來,將次行刑之際。那前隊哨探的狐兔早已報與山君道:「前日勸我們出山的叔齊
,前途有難。」那山君即傳令眾獸上前救應,卻被那頑民隊裡將弓箭刀槍緊緊布定。
眾獸道:「拜上你家頭領!叔齊乃是我輩恩主,若要動手,須與我們山君講個明白。
不然我們並力而來,你們亦未穩便!」不一時,那頑民的頭目與那獸類的山君,兩邊
齊出陣前,俱各拱手通問一番。然後山君道:「叔齊大人乃我輩指迷恩主,今日正要
奉上天功令,度世安民,刈除惡孽,肅清海宇,敷奏太平,你如何把他行害?」那頑
民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叔齊乃商朝世勛,他既上欺君父,下背兄長,是懷二
心之人。我輩仗義興師,不幸彼蒼不佑,致使我輩倫落無依。然而一片忠誠天日可表
,一腔熱血萬載難枯。今日幸得狹路相逢,若不剿除奸黨,任他衣紫腰金,天理何存
?王綱何在?」兩邊俱各說得有理,不肯相讓。』
『正在舌鋒未解之時,只見東南角上祥雲冉冉,幾陣香風,一派仙樂齊鳴;前有許多
珍禽異獸跳躍翱翔,後有許多寶蓋幢幡飄靗飛舞;中間天神天將簇擁著龍車鳳輦而來
,傳呼道:「前邊的畜生餓鬼俱各退避!」那頑民獸類也先打聽得來的神道乃是玉皇
駕前第一位尊神,號為齊物主,澄世金仙。專司下界國祚興衰,生人福祿修短,並清
算人世一切未完冤債等事。
當今國運新舊交接之時,那勾索的與填還的正在歸結之際。兩邊頑民獸類與叔齊見了
,一齊跪下,俱各訴說一番。齊物主遂將兩邊的說話仔細詳審,開口斷道:「眾生們
見得天下有商周新舊之分,在我視之,一興一亡,就是人家生的兒子一樣,有何分別
?譬如春夏之花謝了,便該秋冬之花開了,只要應著時令,便是不逆天條。若據頑民
意見,開天闢地就是個商家到底不成,商之後不該有周,商之前不該有夏了。你們不
識天時,妄生意念,東也起義,西也興師,卻與國君無補,徒害生靈!
況且爾輩所作所為,俱是骯髒齷齪之事,又不是那替天行道的真心,終甚麼用!若偏
說爾輩不是把那千古君臣之義便頓然滅絕,也不成個世界。若爾輩這口怨氣不肯消除
,我與爾輩培養,待清時做個開國元勛罷了。」眾頑民道:「我們事雖不成,也替商
家略略吐氣。可恨叔齊背恩事仇,這等不忠不孝的人,如何容得!」齊物主道:「道
隆則隆,道污則污,從來新朝的臣子,那一個不是先代的苗裔?該他出山同著物類生
生殺殺,風雨雷霆,俱是應天順人,也不失個投明棄暗。」眾頑民道:「今天下塗炭
極矣,難道上天亦好殺耶?」齊物主道:「生殺本是一理,生處備有殺機,殺處全有
生機。爾輩當著場子,自不省得!」眾頑民聽了這番說話,個個點首。忽然虎豹散去
,那頑民營伍響亮一聲,恍如天崩地裂。那一團黑雲、黑霧俱變作黃雲,逍遙四散,
滿地卻見青蓮萬朵,湧現空中。立起身來,卻是叔齊南柯一夢。省得齊物主這派論頭
,自信此番出山卻是不差,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未為晚也。』眾
人道:『怪道四書上起初把伯夷叔齊併稱,後來讀到「逸民」這一章書後,就單說著
一個伯夷了。其實是有來歷的,不是此兄鑿空之談。敬服敬服!』
總評滿口詼諧,滿胸憤激。把世上假高尚與狗彘行的,委曲波瀾,層層寫出。其中有
說盡處,又有餘地處,俱是冷眼奇懷,偶為發洩。若腐儒見說翻駁叔齊,便以為唐突
西施矣。必須體貼他幻中之真,真中之幻。明明鼓勵忠義,提醒流俗,如煞看虎豹如
何能言,天神如何出現,豈不是癡人說夢!
第八則 空青石蔚子開盲
昔日孔聖人有個弟子樊遲,曾向夫子請學為圃。那為圃之事,乃是鄉下人勾當,如何
樊遲要去學他?這是樊遲諷勸夫子之意。看見夫子周流天下,道大莫容,不知究竟何
似,不如尋個一丘一畝,種些瓜茄小菜,到也有個收成結果。若論地畝上收成,最多
而有利者,除了瓜蔬之外,就是羊眼豆了。別的菜蔬都是就地生的,隨人踐踏也不計
較。惟有此種在地下長將出來,纔得三四寸就要搭個高棚,任他意兒蔓延上去,方肯
結實得多;若隨地拋棄,盡力長來,不過一二尺長也就黃枯乾癟死了。譬如世上的人
,生來不是下品賤種,從幼就要好好滋培他,自然超出凡品;成就的局面也不淺陋。
若處非其地,就是天生來異樣資質,其家不得溫飽,父母不令安閑,身體不得康健,
如何成就得來?此又另是豆棚上一樣比方了。昨日主人彩了許多豆莢,到市上換了果
品,打點在棚下請那說書的吃。那知這些人都是鄉愚氣質,聽見請吃東西,恐怕輪流
還席,大半一哄走了。止有十餘個人大雅坐在那裡,正經說過書的一個不在。
卻有一位少年半斯不文,略略象些模樣,主人請過來坐,他也就便坐了。後來眾人上
前道:『今日主人興致甚佳,不要被那班俗老掃盡了。』指著這位少年道:『看來今
日別無人了,卻要借重尊兄,任意說一回故事點綴點綴!』那少年道:『在下雖是這
個模樣,人道是宦門子弟,胸中畢竟有些學問,其實性子從小養驕,睜著兩隻亮光光
眼睛,卻是一個瞎字不識。日常間人淘裡挨著身子聽人說些評話,即使學得幾句,只
好向不在行的面前胡言亂道,潦草壓俗而已。今日若要我上場說那整段的書,萬萬不
敢!』眾人道:『不管前朝後代、真的假的,只要說得熱鬧好聽便了。』少年道:『
昨日房下叫我撿個日子,卻把曆日顛倒拿了,被人笑話。若今日說出些沒頭脫柄的故
事,被側邊尖酸朋友嗅嗅鼻頭、瞻瞻眼睛做鬼臉、捉別字笑個不了,下遭連這個清涼
所在坐也坐不成了。列位諒不是那浮薄之輩,若畢竟要說,沒奈何也只得獻醜。且說
過,我是聽別人嘴裡說來的,即有差錯,你們只罵那人嚼蛆亂話罷了。』眾人道:『
只是這個話柄也就圓活波瀾得緊,自然妙的。』少年道:『我上年到蘇州城裡北寺中
間耍,聽得和尚打著鐃鈸說道:天地開闢以來,一代一代的皇帝都是一尊羅漢下界主
持。唐虞時揖讓,湯武時征誅;後來列國紛爭,秦漢吞併,有以仁義得國的,有以奸
雄得國的,其間千態萬狀,不可計數,總是那冥冥中一位羅漢作主。這也是個輪來苦
差,推不去的。當初不知那個朝代交接之際,天上正在那裡撿取一位羅漢下界,內中
卻有兩個羅漢,一尊叫做電光尊者,一尊叫做自在尊者,都不知塵世齷齪,爭著要行
。往見燃燈古怫,求他作主。古怫道:「下界這一遭都是不可免的,只差個先後來去
,我也沒個別法。只將我面前鐵樹二株,各人取一株去,種在東西山上。先開花的就
去。」兩尊者俱各領命而行。電光尊者心裡急躁,看得西方背陰處好培植,即將樹種
在西山。隨從的羅剎們道:「鐵樹須要用火去鍛鍊他就有花了。」頃刻移那萬丈火光
中的烈燄,一霎時順風捲去。那花頓然迸發,卻是空花,眼前一晃就不見了。自在尊
者心性從容,看得東方近著生氣,將樹種在東方,待他自然長大開花。卻候了許久,
纔發出一些萌芽,眼見得開花尚有幾時也。
那古佛早已看見,道:「電光,你見識差了,只圖到手得快,卻是不長久的。既有花
在先,你先去罷,自在且略緩些,也隨後就來了。」電光尊者即下塵凡,降生西牛賀
洲,姓焦名薪,任著火性把一片世界如雷如電焚灼得東焦西烈。百姓如在洪爐沸湯之
中,一刻難過。也是這個劫運該當如此,不在話下。』
且說自在尊者,不慌不忙也隨即下了雲端,降生東勝神州,姓蔚名藍,生來性子極好
清淨。一日正在山中放那調神養氣的工夫,那曉得焦薪行那些殘忍暴虐之政,處處禁
受不得,積怨深怒。
上達天庭,上帝震怒,即喚天神天將糾集風伯雨師、雷公電母,領著火輪火部一切神
祗,從空豁喇一聲,霎時山崩地烈,拔木飛砂,連天拄也迸作兩截;世界人民物畜,
一半都被震烈飄揚,化作纖悉微塵,不知去向。那山中蔚藍也被唬得魂不附體,看見
世界這場大變,不知甚麼緣故,竟往山外奔出命來。忽見天上五花迸裂,就像一座極
大高山傾圮半邊,這半邊也象就倒下來的光景。雖有十分懼怕,卻也無處投奔,勉強
看著腳下隨高逐低撿路而去。只見地上斗大一塊圓石,裡外通明,青翠可愛。蔚藍原
是天生智慧的,曉得此石喚名空青。當初女姻氏煉石補天,不知費了多少爐錘煉得成
的。今日天上脫將下來,也是千古奇緣。此石中間止有一泓清水,世間一切瞽目,金
針蘸點,無不光明。緊緊抱在懷中,立願點開世人瞎眼,盡還光明,纔為正果。信步
而行,不覺走到中州地面。漸漸琢開那塊青石,正欲普度人間黑暗地獄,逢著瞽目之
人,一點就亮。
不兩日間,四下瞽者俱已傳遍,來了許多,俱要求點。只見雲端裡現出一位金甲神人
,大聲呼著蔚子道:「你卻違了天心也!」蔚子跪下就問其故。那神人道:「當今世
時,乃是五百年天道循環輪著的大劫,就是上八洞神仙也難逃遁。這些世上盲子,都
是前冤宿孽,應該受的,你如何一概與他點明?將上天折罰之條是不得行於人世了。
速速藏過,日後自有用頭。不可濫用了!」
言訖,漸漸雲掩攏來就不見了。蔚藍大仙省得上天之意,就把空青收拾好了,訪得陝
西華山是天下名境,中有陳摶老祖,整整睡了千年,忽然醒了,能知世間過去未來之
事,指點愚人吉凶禍福先機,人往叩之,無不響應。不若就往華山尋個靜室,皈依老
祖,也好就近做那訪道修真之事,不在話下。』『且說中州有個先兒,--那地方稱
瞎子,叫名先兒。這瞎子姓遲名先。有人說道:「你怎麼叫做遲先?」那瞎子道:「
我不是先兒之先,卻另有個意思。如今的人眼明手快,捷足高才,遇著世事,如順風
行船,不勞餘力。較之別人受了千辛萬苦橕持不來,他卻三腳兩步、早已走在人先,
佔了許多便宜。那知老天自有方寸,不肯偏枯曲庇著人,惟是那腳輕手快的,偏要平
地上吃跌,畢竟到那十分狼狽地位,許久掙揣不起。倒不如我們慢慢的按著尺寸平平
走去,人自看我蹭蹬步滯,不在心上。那知我到走在人的先頭,因此叫做遲先。」那
人道:「你何苦閉著雙眼,終日嘿嘿癡癡坐在家裡?當此艷陽天氣,何不走在市上生
幾貫錢來,買酒吃也好。」遲先道:「我也悶得極了,昨日獨自睡在冷草鋪上,聽得
屋簷外桃柳枝上燕語鶯啼,叫得十分嬌媚。
又聽得東邊賣花聲,西邊沽酒聲,兒歡女笑,成團結隊,或是上墳的,或是踏青的,
好不喧轟熱鬧。自恨前生不知作何罪孽,把我失卻雙眼,上前不得,退後不得,一個
黑漆漆囫圇空影,不知何時踹得他破!昨日有人傳說,市上來了一個雲遊道人,手持
空青,點開人許多雙瞽。偏我沒緣,急急尋他,又不知那裡去了。如今欲打聽個實信
,四下找尋。那有眼的,如何肯扶掖我到前路去?今想一個道理在此,站在十字路口
,等個同伴走過,先去撞他個頭昏腦暈,然後漸漸與他說入港去。」言之未畢,只聽
得西邊巷裡咯支咯支的。明杖響處,卻有個先兒來也。遲先把個頭頸伸放在左臂膊上
,仔細側著耳朵聽他將到面前,便把肩膊橫沖過,卻好把那先兒的太陽撞得十生九死
、仰面一交跌在地下。那先兒手也憐俐,就把遲先左腿抱定,死也不放。少覺甦醒轉
來,就把遲先腿上咬了兩口,罵道:「你又不是我的兒子,如何也學我把人亂撞!」
一口氣連珠貫串,罵個不了。遲先連忙道:「得罪得罪!」那先兒右手一摸,方曉得
也是同道中人。帶怒問道:「同在黑暗地獄中人,有何心事要緊,走得這般莽撞?」
遲先道:「只怕對你說了,連你也莽撞起來。你不曉得市上有個仙人拿著空青,點開
了許多瞎眼,因要尋他,如此性急。」那先兒道:「奇哉奇哉!我昨日耳邊又聞得華
山頂上陳摶老祖千年睡醒,能言人過去未來現在禍福,往問者紛紛。因此我出門,也
要覓個夥計前往一遭。今既與兄同病,自合與兄同調,不老就在此地盟心設誓,並膽
同心,互相幫扶,一面去訪點眼仙人,一面上山拜問老祖,豈不一舉兩得?」遲先道
:「極妙極妙!」那先兒道:「老兄高姓大名?」遲先就把取名遲先的話兒說了一遍
,也贊道:「『遲』字上說出個『先』字來大有意理。」遲先道:「也要請教尊兄姓
名?」那先兒道:「弟姓孔名明。」遲先道:「孔明是個後漢時劉先王的軍師。你如
何盜竊先賢名姓?」孔明道:「我不是那三國的孔明,卻另有個取意。如今的人胡亂
眼睛裡讀得幾行書,識得幾個字,就自負為才子;及至行的世事,或是下賤卑污,或
是逆倫傷理;明不畏王章國法,暗不怕天地鬼神,竟如無知無識的禽獸一類。到不如
我們一字不識,循著天理,依著人心,隨你古今是非、聖賢道理,都也口裡講說得出
,心上理會得來,卻比孔夫子也還明白些,故此叫做孔明。」遲先道:「難得我與你
一對兒合拍的。但是同行合伴前去,途中日子正長,也要彼此預先計較停當,譬如行
商坐賈,也要對著本兒。如今我們出路的勾當,不過空著雙手本領賺錢,不知你我伎
倆何如?不若尋個空處,大家將本事講論明白,試演一番,省得前途你推我諉,被人
譏誚。」孔明道:「有理。尋個僻靜去處方好。」兩個挨查了半日,剛得一個冷落的
廟宇。兩個走進廟裡,放了拐兒,朝著神道連唱數喏,相率坐下。遲先道:「我的本
領多著哩,有個〔西江月〕說與你聽:『挑水擔泥做瓦,煽爐磨粉馱鹽。
子平易課准如仙,鐵口人人羨羨。』」孔明道:「我的伎倆比你高貴哩,也有一個〔
西江月〕:『品竹彈弦打鼓,說書唱曲皆能。祈神保福與禳星,牌譜棋經俱勝。』」
遲先道:「我與你合了夥計,一路行去,不論高低貴賤都用得著,不怕前途沒處尋飯
吃。但各人俱要放出本心來相處,一路有福同享,有苦同受,不要退悔。就是今日各
出少許,在神聖前燒一陌紙,盟一明心,彼此各有個相信處。」孔明道:「妙妙!」
兩個就各問了生年月日,孔明卻長遲先一歲,認做哥哥,先在肚兜內摸出十個錢來,
六個錢買塊豆腐,四個錢買了蠟燭。遲先身邊也取出錢十文,買一小瓶黃酒,又買一
股線香。擺列端正,各各禱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
那酒瓶,私自喝了一口。遲先也去偷那豆腐,兩個以手觸手,登時便喉急嚷將起來。
一個說「你偷來吃」,一個說「你先動手」,可笑兩個盟兄盟弟,登時就變轉臉來,
氣吼吼的俱要動手相打。惹動了地方兩個光棍,一個叫做油裡滑,一個叫做滑裡油,
立在旁邊看了許久,道:「兩個盲囚不知來歷,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
時嚷鬧,到也是個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們趁他爭競之際,一個裝做官兒,一個扮作
皂隸,拿他過來,問個明白,卻不好麼!」油裡滑即裝皂隸,開聲吆喝道:「不要嚷
!」滑裡油道:「甚麼人喧嚷,快拿過來!」遲先、孔明信道真的,即便跪將過去,
說了一遍。官道:「這樣小事也來驚動上官。本待各打二十,問個罪名,罰幾兩銀子
。憐你廢疾之人,各罰本領試演一出,饒你去罷!」遲先就請官兒的八字,皂隸的勾
當,將子平易課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當時編就的李闖犯神京的故事說了一回,又
把一日天的戲本唱了一出。弄得兩個脣乾舌燥,又磕了許多頭方纔釋放。遲先道:「
此地怎麼有這位好老爺?若經別的衙門,這官司不知何時歸結?今又不動刑、不問罪
,立刻發落,真難得的。這樣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縣裡,就該造一個極大的生祠了
。」孔明道:「我與你依舊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場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經這
爭論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見得。今後把這齷齪心腸大家洗滌乾淨卻就好了。」兩個從
此你敬我愛,一程一程,仗著伎藝趁些飯食。一路來,點空青的道人尚未尋著,不覺
的已到華山腳下。進了山門,一步一拜到了山頂。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煉之處,山
花果木、猿鶴禽魚都非人間所有,藥爐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問福的雖有許多
,也俱在彼靜心守候,直待老祖講道之際方去叩問。遲、孔二人虔心,不遠千里而來
,巴不得立時討個下落回去,那裡等得,兩個忽然大哭起來。老祖念他心誠,吩咐仙
童扮作採樵漢子,故意作難他道:「你們既要來此問仙,須把舊日肺腸先在山下洗刷
淨盡,方好問道。何得粗心浮氣,剛剛來得就哭泣起來!」遲、孔二先心知自己不誠
,求懇樵子領路走下山來,在那池邊將雙手掬水入口,噴漱不了。樵子道:「肺腸如
何洗得淨的?我有小白石子數個,從口吞入,待他在內磨礪一番就乾淨了。」遲、孔
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時卻吐出許多腌臢血肉之類,頓覺心地空靈。樵子又每人與棗一
枚食之,也竟不知飢餒。忽有一個仙童立在山頂稜峭崖嘴之上,招呼道:「兩俗子速
上山來聽候吩咐!」遲、孔二先仍復匍匐而上,依著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講席之下。
高聲道:「小子罪孽深重,獲怒上天,削奪雙明,糊塗一世。今聞老祖睡足千年,覺
開萬古,弟子虔心拜叩,求問生前有何惡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無明,受此迷離顛
倒之苦?」老祖道:「二子遠來叩問,性靈中也就開了一線光明。那知你本來惡孽卻
與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齊,如聾者、跛者、蹩者、瘤者,不過一世二世。天資
刻雹小佔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猶與倫常彞理之上不相關涉,乃有當身結
束,或轉世承當,這一盤零星小帳也就勾銷盡了。若鑿去雙睛,沈淪白晝,這孽障更
覺重些。今世界大矣,一雙腳走不盡;寶貝多矣,一雙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個臭
皮囊裝不滿。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懷,逞著聰明,要讀盡世間詩書;憑著氣力
,要壓倒世間好漢。錢財到手,就想官兒;官兒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語隔礙
,便想以暗箭驀地中傷;若有一個勢利可圖,便想個出妻獻子求媚。
眼見得這些燄頭上根基都是財築起的,強梁的口嘴都是勢裝成的,雄威的體面都是黨
結就的。遇著有識見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濟的,便是糞裡蛆蟲和
身鑽入。你在前世兩隻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麼又肯把你一對眼睛?你若今世曉得自
己罪孽非輕,急圖修省,後世還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癡迷錮塞,不肯回頭,那天條
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盡地獄之苦矣!」老祖說得痛切,那遲、孔二先仰天號咷
大哭,覺得此生不得開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尋個陡險山崖,從空跳下,做個捨身之
計。老祖道:「那『捨身』二字,不過喚醒愚人脫那『貪戀』二字,原不叫人將身跳
下。爾輩既要開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難的,我有個道友蔚藍大仙,現在西山茅茨庵,
可前往求他便了。」遲、孔二先叩謝而下不題。』
『卻說蔚藍大仙,自那日來到華山與老祖終日講論,看得世界擾擾攘攘、東紛西裂,
尚無定所,觀那天星,該是他的氣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訪著那孝子順孫、義夫節婦,
都已收載輪迴簿上,以待天運轉時應世而起,一用著他的。那一塊空青封錮好的,終
日藏在枕下。忽見遲、孔二先仙童領著自東山一步一拜而來,到了面前,依舊是前日
模樣,放聲大哭。蔚藍見了,心上就發出一點仁慈道:「既是老祖送來見我,我卻無
別的說話,只有枕下那一點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處取出那一塊石來,開了封皮,
將瞳神上每人蘸上一點,那四個眼珠子豁然而開,朝著蔚藍叩頭就拜。蔚藍道:「去
暗還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該拜謝上天罷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塵俗之於速速下山
,不可在此久祝」那遲、孔二光立在山頂從空一望,世界上紅塵碌碌、萬徑千溪都在
目前,反又哭將起來道:「向來合著雙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開眼一看
,方悟得都是空花陽燄,一些把捉不來。只樂得許多孽海冤山,劫中尋劫,到添入眼
中無窮芒刺,反不如閉著眼的時節,到也得個清閑自在。
弟子沒眼時到好走上山來,如今有了眼卻不肯走下山去。」蔚藍大仙被他哀求不過,
卻又說道:「此與塵世相隔,不時有天曹仙使往來宣召,爾輩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彌
勒大師處借得布袋一個,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養者都是忠孝節義
正氣一脈,日後應運而興,正可仗他扶持世界。爾輩乃上天刑餘之夫,不過碌碌等輩
,又不便與正人君子同居,勉強另顯一個神通。」吩咐仙童往杜康處借一大埕,叫這
二人投身入內。始初遲、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將頭近埕一望,只見埕內尚自寬大。
兩個就和身鑽人,舉頭四顧,俱是平坡曠野,不見城廓宮室。趁著風和日暖,走到一
個市上。覺得風俗甚醇,相與之人俱欣欣揖讓,和和藹藹,絕無喜怒愛憎之色。散誕
開懷,脫帽露頂,或歌詩唱曲,或擲色猜枚,或張拳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沒有戒
心,爾我俱無仇恨。衣服不須布帛,飲食不須五穀。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
。四時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知舟車驢馬;要睡便睡,不須牀席枕
衾。與鳥獸魚鱉雜處而不覺;無痛癢疾病之相關。耕作不相為謀,租稅不來相逼。正
所謂「壺中日月常如此,別有天地非人間」也。只叫那遲、孔二人坐在崑崙山頂,大
著兩眼,看那電光尊者雷、風、雹、雨過那一陣,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淨盡,
然後隨著自在尊者出來逍遙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
『此段說話實是玄虛,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興,又復承列位雅愛,冒昧而談。便
好請教別位朋友,當個拋磚引玉之意。』
眾人道:『承領高談,不覺兩脅風生,通體透快。乘著天氣涼爽,各且別去,今夜我
等且到杜康埕裡世界安享一夜何如?』
總評此則以瞽目說法,大是奇異。至後以酒終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無可如
何處,惟醉可以銷之,所以劉伶荷鍤、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達見,不徒沈醉曲櫱
而已。艾納老人其亦別有萬言於斯乎?
第九則 漁陽道劉健兒試馬
金風一夕,繞地皆秋。萬木梢頭蕭蕭作響,各色草木臨著秋時,一種勃發生機俱已收
斂。譬如天下人成過名、得過利的,到此時候也要退聽謝事了。只有扁豆一種,交到
秋時,西風發起,那豆花越覺開得熱鬧,結的豆莢俱鼓釘相似,圓湛起來,卻與四五
月間結的癟扁無肉者大不相同。俗語雲,『天上起了西北風,羊眼豆兒嫁老公』,也
不過說他交秋時豆莢飽滿,漸漸到那收成結實留個種子,明年又好生。這幾時秋風起
了,豆莢雖結得多,那人身上衣服漸單,肩背上也漸颯颯的冷逼攏來。那有家業的,
衣服整備,只要開箱籠取出穿上,登時溫暖。
那些游手好閑的,風來風盡,雨來雨盡,瓶中尚無隔宿之米,身上那得禦寒之衣?四
下裡沒處擺佈,未免就起一個無賴之想、不良之心。小意思,逞著自己一身伎倆做個
掏摸,隨著造化,偷得或多或少,也有幾時口嘴肥甜,還圖個僥倖,不到那敗露之日
。那大意思的,就去勾合了許多狐朋狗黨,歃血盟心,覓了些刀槍弓箭,聚在一處,
預先打聽得某家豪富,某家殷實,某家有備,某家無備,或乘月黑風雨之夜,或乘人
家忙倦之時,帶著火草、軟梯,爬牆上屋,劈門挖洞,大聲發喊,逞著雄威,持著利
刀,捉住財主活逼獻寶,口氣略鬆些,便綁縛起來,或將弓弦捎?,火燄炙烙,不論
金珠緞匹、器皿衣服,裝拾包裹而去。倘遇外邊風聲緊急,即便放起火來,奪路而走
,揀個僻靜所在,贓物照股均分,一時星散。這些勾當,全憑時運撞著為數。有劫得
金銀寶貝的,有劫得破爛衣服的,也有用了許多氣力,一毫不曾拿得、反被殺傷捉獲
的。一文錢不曾沾手,一碗麵不曾下肚,到問了已行而但得財,不論首從皆斬之律,
本等清清白白一個百姓,把這條性命骯骯髒髒葬送去了。這都是日常間不遵父母伯叔
之教,不聽弟兄朋友之勸,終日遊花開賭,口嘴吃慣,身上穿慣,手裡用慣,氣質使
慣,以至到這田地。
難道祖、父生將下來限定乾這勾當不成?所以人家子弟從小時就要擇交,遇著憊懶的
小廝,不可容他近身。難道小子就有甚麼行害著他?但是孩子家心性不要容他,習學
慣了,也是防微杜漸之意。在下向在京師住了幾年,看見錦衣衛東廠,及京營捕盜衙
門,管著禁城內外地方,奉旨嚴緝賊盜。屬著錦衣衛東廠的,叫做伙長儅頭,俱是千
百戶官兒出身。屬在東西南北中五城兵馬司的,叫做番子手。逢著三六九日點限比較
。若官府不甚緊急,那比較也是虛應故事。如地方失事,上邊官府嚴追,不消幾個日
子,那盜賊一一捉將來了。卻象甕中捉鱉,手到拿來,不知甚麼神通。
偶然相會一個番子,無心間請問著他,那番子到也口直,說道:『這強盜多沒有真的
。近日拿來的都是我們日常間種就現成有的,所以上邊要緊,下邊就有。』在下一聞
此言,不覺十分驚駭,道:『怎麼盜賊也象瓜兒菜兒種得就的?』那番子道:『我們
京城裡夥伴不下萬人。日常裡伙長儅頭出些盤費,吩咐小番子三兩個一伙,或五六個
一伙,走出京城四五百里之內外,到了村頭鎮腦,或大集大會所在,尋個庵堂寺觀居
祝逢著賭場妓店,挨身進去,或幫嫖捉賭,大手花費,妝著光棍模樣,看得銀子全不
在心。逢人就拜弟兄,娼妓就拜姊妹。自然有那不肖之子親近前來,日日酒肉,夜夜
酣歌。遇著有錢的子弟,乘空就騙他的錢財;無錢的小夥就拐來做了龍陽,到處花費
。看見他身邊沒了銀子,故意哄他輸了賭錢,人人與他吵打,然後伙中替他代應。自
從得他應了銀子,只當這身子賣與他的一般,過了幾日變轉臉來,要他本利算還,卻
無抵手。一邊就挽幾個積賊,暗地哄說銀財便利,手到拿來。不知不覺,勾到空閑之
處,做了一帳兩帳,手便滑利,心便寬閑,吃得肥肥胖胖,也就像個好漢。設或比京
城上甚處失事,比較得緊,即便暗地捉他頂缸。雖然贓物不對,說不得也冤屈了他。
那些小夥子亦拚送這條性命,絕無怨心,所以綁在法場之上還要唱個歌兒。正經那大
夥打劫人的本根老賊,到在家中安享,每月每季只要尋些分例進貢他們。若把本賊緝
獲盡了,這班番子儅頭所靠何來?』這都是京城積年的流弊,惟有番子心裡知道,外
邊人卻不曉得。如今在下再說一個少年,沒要緊聽信人一句說話,到底躲閃不過,把
個性命輕輕送了。這人姓劉名豹,住在順天府遵化縣地方。父親叫做劉藎臣,萬曆庚
子科舉人出身,初任淮安府山陽縣知縣。宦囊居積也有一二萬金。只因居官性子傲僻
,臨民苛刻,冤死多人,後來昇了工部主事,吏部大科考察,處了貪酷,閑住在家。
妻妾五人,止生此子。平素驕養壞了,到得十五六歲,父親風疾在家,起身不得,家
中用度出入俱付此子經管。始初年紀不多,不過在家使些氣質,逞些公子威風,打大
罵小,卻也沒甚破壞。不料交十九歲上,其父一命歸陰,嫡庶之母日常威服下的,不
敢喘息。卻就有許多惡少拜結弟兄,誘嫖,誘賭。家中跟了僮僕一二十人,兼著幫身
蔑片,將槽上馬騾就騎了三十來匹。或上京城,或到通灣,或到天津,處處自有那等
吃白食、挨幫閑的朋友招接,哄著劉豹放手費錢。若只用在婊子門中到也有限,那知
做了嫖客,就做賭客;若只自己輸錢也還有限,那知自己輸了,幫客又輸;若是幫客
果然輸的,代他清償也還有限,那知自己真正輸了,那幫客假裝作輸,這就沒清頭、
沒底止了。所以出門的時節,皮箱拜匣中帶了幾千兩銀子,不夠十餘日,潑撒精光面
寫信回家拿來接濟,一面又等不得到手就將馬騾爛賤准折去了。可憐一個潑天的傢俬
,不上三兩年間蕩廢淨荊嫡庶之母無計挽回,未幾兩年,俱氣死了。止存得僮僕三人
,卻也終日挨飢受餒,別處逃生。剛剛剩得一個本身,流來蕩去,親眷朋友俱已深惡
痛絕。一日,聞得薊鎮乃古漁陽地方,添設一個總督團練衙門,增了五六萬兵馬,人
煙湊集,貨物俱齊,好不熱鬧。遵化與薊州相去止隔得七八十里,那劉豹思想起來,
本地並無一人憐惜,只當個客處他鄉一般。如今看看清晨至晚一碗稀粥也沒處搜尋,
不若忍著空肚慢慢的挨到州裡。或者有人推我向日情面,東邊西邊挨頓飽飯也不可知
。思量已定,即刻抽身出了城門,望著西邊州裡大路迤逶而行。也是劉豹命該交運,
也是劉豹合該倒運。走不上二里多路,卻遇著一個熟識的人,乃是三五年前在天津衛
城裡薛鴇子家的嫖客。身子生得長大,有些膂力,總督看他模樣雄雄糾糾,是個將材
,又當用人之際,就賞他做個紅旗千總。各處招人,尚無頭緒,無心中坐在馬上,劈
頭撞著,仔細看了一會。劉豹也覺有些熟識,把頭臉佯佯低著。那馬已走過了一段,
仍舊勒將轉來問道:『那走路的可是劉兄麼?』
劉豹聽見,躲避不過,正在落寞之際,巴不得有人問他。他也便抬頭答道:『小子便
是。』那人即跳下馬來,唱了一喏。問道:『劉兄,你如何到這田地?』劉豹道:『
小子向日不才,淪落至此。』即問那人姓名,那人道:『你彼時豪華灑落,正是燄頭
上富貴之人,原也不知我的姓名。小弟姓李,名英,號定山,山西太原府人。當年在
天津薛老鴇家相會,不覺又五年了。看你光景象個支橕不來的,不若同我到薊州住下
。若識得字,就在我營中做個字識,若有力氣,就在我營中補名月糧,寬住幾時,再
與你漸漸圖個出身。只要悔改前邊過失,況且年紀不多,正是日出之光,守定程墨,
依著本分做去,將來未可料也!』即喚伴當將後邊一匹空馬叫他騎上,竟往薊州進發
,跟到營裡住下。
李千總即尋幾件衣服與他穿了,酒飯與他吃了。不上半月間,也就居移氣,養移體,
依舊成個精壯子弟模樣。那知這種人犯了漂流的命運,吃了飽飯便生出事來。遇著三
朋四友扯去店上,大肆嚼作。始初人也憐他,不要還席。及至過了月餘,李千總把個
空糧名字頂上,待得月糧到手,等不得天亮就去請人還席,不上半月都費去了。李千
總道他有了月糧使用,別項衣食也就不來照管,卻仍舊窘迫得沒奈何。一日正睡在冷
草鋪中,大聲嘆氣道:『我劉豹直恁荒涼得手裡一文也無,不如尋條繩子,做個懸樑
的蘇秦;一把青鋒,做個烏江的楚霸,到也乾淨!』不料隔壁房裡也住著一個營裡家
丁,叫名黃雄,遂接聲道:『老劉,老劉!莫要長吁短嘆,攪我睡頭。可過我房裡來
,指引你一條好路。』劉豹信是好話,即便跳起身走將過去,聽他說些甚麼。黃雄道
:『我看你又不矬,又不跛,又不聾,又不瞎,雖在這個營裡掛名月糧,那裡夠我們
好漢子用度的?
一般我們當家丁,也只這些月糧。那早早晚晚的花費盡多,也還靠些別處來路,方得
夠用。』劉豹聽了此言,卻是丈二長和尚,摸頭不著。再三請問,黃雄道:『你這癡
人!何須細說,難道我們帶著純陽呂祖的指頭不成?只要臂膊上彎著一張弓,腰胯裡
插著幾條箭,一馬跑去,隨你金珠財寶都有,任你浪費。
只要投在營裡,依傍著將官的聲勢,就沒有人來稽查了。如今眼面前穿紅著綠、乘輿
跨馬的,那個不是從此道中過來?』劉豹道:『我心裡早已有這意思,只是沒有這條
腿,奈何?』黃雄道:『滿地是腿,那一處不尋條來?不難,不難。我的馬這幾日該
操,卻是不空。中右營有個弟兄的馬尚未該操,卻是空的,待我說了你就好與他借騎
。』劉豹耳躲裡聞了此言,心裡想道:『目前這班好漢果然囊中銀錢便意,衣服鮮明
。若非從此道中來,卻是那裡來的?』一時也不敢認是好話,遽然應承,就與黃雄別
道:『承老哥把這話開示我,我曉得乃是耍呆子的。
萬一聽了這句沒來頭的話,設使那人依了做去,日後被你挾制著。倘不依你的性兒或
是不滿你的心願,在人前露些不幹不淨的話頭,我這一生一世只好做你名下的貼戶也
不夠了。不去,不去!』口裡雖把幾句乾淨話兒回覆,也是劉豹的賊星照了,一時發
露的乖處。恐怕遽然應允乾這勾當,被人知道,不當穩便。口裡一邊說,腳下一邊走
,仍舊歸在自己窩輔。把房門撲的一關,嘆口氣道:『我道你有甚麼好話說!卻原來
是哄我的!』
睡倒連聲嘆氣。黃雄又道:『癡小子,明明指你一條道路,不肯信我!只怕日後我們
乾得勾當興頭,你又在旁看得眼熱,到反說三道四,漏泄風聲,那時你的性命就不保
了。』劉豹又賣乖道:『老哥!你怎麼又把這幾句利害的話恐嚇著我?你也不是疑我
的心腸轉來疑你,卻只是要哄我信這話兒,上那條路去。
我有主意在肚裡,不要哄我!』說言未畢,天已大亮。即起身走到李將主宅內聽候指
使去了。黃雄自言自語道:『這小子口裡雖如此說,心裡卻要做的,恐怕我日後挾制
著他,到說這不做的假話。如今邊關上兵馬用得多了,處處行人俱帶著腰刀弓箭,一
時落巧幹些勾當,卻也偶湊不著,正要勾合這小子上路,做個幫手,他又假惺惺說那
白地上撇清的話!如今安心牢籠著他,畢竟誘他上這條路上。』過了半月有餘,又該
領那月糧之際,劉豹指星望月:到手要做一件夾布箭衣,身面上也得光鮮。
不料走到衙門鹿角邊撞著一個醉漢,姓朱名龍,綽號叫做紅臉老虎。平素最是無賴,
仗著有些氣力,晦氣的撞著他,定要破費幾錢。極不濟也要吃個醉飽方肯放手。這日
劉豹候著本官尚未開門,不期被朱龍著實打一鶻膀。
劉豹猛然驚起,也就還他一拳,嚷道:『你吃酒放在肚裡,如何把個臂膊?地打我一
下?』那朱龍斜著眼睛看,道:『你這小子為何穿我袍子不還?』劉豹道:『我與你
並無半面,此言從那裡說起?』眾人齊近前來折解,對著朱龍道:『想是你醉後誤認
了人?』朱龍一口咬定不差。眾人俱曉得他的舊規,任他結扭做一堆,沒人勸解。少
刻,只見黃雄走來道:『朱哥,這個後生是我的兄弟,千萬看我分上,放了手罷!』
劉豹實要與他並力打鬧一場,到為黃雄說了這話,只得放手。旁邊又有幾個人將話兒
矬著劉豹道:『你在營中吃糧,難道朱哥也不曾認得?適纔即有些得罪你處,你也不
該就舉手回拳。雖朱哥不受你打,你也是得罪的了。』劉豹聽了這話愈加氣忿,卻不
知眾人為何護庇著他。黃雄道:『劉兄弟,你不要動氣!如今好歹陪他一個禮兒,且
到鋪中坐著。你快回去收拾幾錢銀子來,若一時不便,就是衣服到印子鋪裡押幾錢來
亦可。』劉豹聽了此言,爽利口也不開,眼見得身無半文,憑他發付便了。
黃雄道:『想你身邊沒得擺佈,不然把一月份糧,頂與別人,胡亂消繳罷了。』眾人
俱如此說。劉豹是初入營頭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大家俱讓著他,沒奈何只得將月
糧指名揭了六錢銀子與他,按日加一起利,不兩日間月糧屬之烏有。劉豹仔細打聽,
原來朱龍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讓他一分。但是不尋別人,偏偏
尋著劉豹,恰好又遇著黃雄解勸陪禮,這明是黃雄懷著歹心,故意使他顛倒破費,不
容他身邊積攢一些。後來劉豹猜破,也就懷個念頭算計黃雄。日日晚頭到他房裡說話
,早間同他出門,情意甚篤。一日黃雄感冒風寒,本官處告假在家,那馬放出城外吃
草。劉豹覷個落空,只說『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門過隊,要借黃哥號衣鞋帶一用
。』黃雄正在煩躁之際,就應允了,並那壁上掛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裡。一面將鞍轡
悄悄運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馬備上。一兩個轡頭,走了七八十里,到了三
河縣邦均店地方,在個黑樹林裡閃著。不多時,只見一個骨瘦老者騎一匹大叫驢,身
下坐著一個被囊,覺得有些沈重。
劉豹認道是個鄉間財主,囊中有貨。一馬躍出,裝著西人聲氣喝道:『下來快送些盤
纏與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著鞭梢指道:『盤纏到也夠你用了。但我年紀七旬
有餘,不要驚嚇,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過來取去。我兩臂軟弱,實提不起來。』
劉豹信是實言,果然在馬上側著身子向驢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個千金下墜之
勢,把他拉倒在地,鞭乾中抽出一把鋒利尖刀,指著罵道:『乳臭庸奴!老漢在漁陽
道上往返五十餘年,不知結果多少毛賊!將視我為雞皮老翁可啖那!』言未畢,即欲
將刀挖那兩眼,劉豹大聲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識!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
抱病臨危,無計策救,勉強行之。
不意冒瀆天威,乞求饒恕!』老漢道:『齷齪小子,不足污我之刀!只剁你兩指以警
將來。』彼時劉豹正在危急之際,只見林內又一馬躍出。馬上坐著一位雄糾大漢,黑
面紫髯,說道:『老翁處之非過,但他為著母病一語似屬可矜。若去兩指,則終身不
復贖矣!』袖中出銀五兩為老漢壽,即請問老漢姓名。
老漢以一笑謝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將營馬烙印馬尾刀割下來,馬亦負痛
奔回原路,老漢上驢,昂然而去。劉豹起來拜謝大漢,大漢道:『我有空馬在後,你
快犄上,少遲便有番役至矣。』劉豹著忙,坐了空馬緊緊隨著大漢而行。大漢道:『
我輩馳騁於邯鄲道上,已念餘年。凡有舉動,必先從發腳處踹聽著實,窺其護從,尾
其後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里一換,或五十里一換,同其歇宿,使之不
疑;然後於中途一矢加之,無不應弦,拱手從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敗者也。
今已到柏鄉縣,與漁陽隔絕千里,諒沒有人知覺。』
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寶四錠、碎銀十兩與之潛歸。但云:『汝善藏之
,母病尚可藥也。』劉豹脫下裡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謝,清問姓名,大漢騎上馬,牽
著空的,一溜煙不別而去。劉豹得了元寶,俏悄的變易做村莊下人,也不敢回到薊州
居住,直到永平府遷安縣地方。始初代人耕種,過一二年漸漸置起田地。自知僥倖全
身,改過前非,做個莊家百姓。
就近娶了一妻,將就過活不題。卻說那營馬被老漢割去尾印,飛奔回營。邦均店地方
得知此事,具一報單,各衙門登時知道。
薊鎮總督即批守道查報。那老者拿了馬尾烙印也到道里報了。
即時查出,乃是黃雄的馬。黃雄卻在病中,推個不知,只說劉豹借去騎的。那劉豹又
拿不著,黃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認罪。
申詳總督,把黃雄依律問罪,立刻梟示。這也是黃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報應了。
再說那劉豹避居遷安地方,做個守分百姓,也是改過自新的人,上天也該恕他一分。
那知這年遇著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開,秋成無望。只要喚些長年漢子開墾一番,還
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沒處尋覓,忽然鎮上遇著十餘個鳳陽府點來築修邊牆的班軍
完工回去,原是空閑身子。劉豹叫他趁工幾日,照例算錢,那一伙班軍也就應允。不
兩日,地上開墾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銀。
劉豹一時手頭不湊,把廚灶下埋著當日剩下兩個元寶,悄悄乘著月夜掘出,將些炭火
燒紅,鏨鑿開來。不意那些班軍聽見鏨銀的聲,爬起屋簷,望見大錠,眾人就起心擁
將進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劉豹也只得嘆幾口氣,正所謂『得之易,失之易』也
。不題。卻說班軍得了這兩大錠,喜喜欣欣從真保等府將到汴梁地方,眾人卻要照股
分用。無計布擺,大膽走到鐵鋪鏨開,卻遇著一班捕役,挨身進去問道:『鑿開要虧
折四五錢,何不到我鋪中換些碎銀,分使兩便?』眾人就攜了元寶,跟著捕人,走到
一個大宅子內。接取元寶一看,認出字號,大聲叫道:『拿賊,拿賊!』倏忽走出二
三十人,把這伙班軍鎖鏈起來。原來這元寶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銀兩,在汴
梁城外被大盜劫去,至今貽害地方官民,賠補未完。獄中雖捉了幾起大盜,卻不是這
案內人犯。至今捕役監禁,三日一比,卻無原贓。今日錠上印鑿分明,有何疑案?一
伙送到大梁守道衙門,那些班軍大聲喊冤道:『我們俱是築修邊牆班軍領來的鹽菜銀
兩。』官道:『你們雖是班軍鹽菜錢糧,彼處零星分結,那有大錠的?況且這宗錢糧
尚未解到,如何有得發出?』用起刑來,然後將那遷安劉豹家中劫來情節一一招出。
守道就申文撫院,撫院即移文薊督衙門,差人登時押往河南質對。
劉豹將從前試馬及大漢相贈之言從頭訴說,一一備入文內,沿途撥兵護解。行至順德
府地方,忽然遇著大漢半醉單騎而來,劉豹上前泣訴始末。眾人聽了,就曉得是劫元
寶的大盜,向來四下追緝,無處蹤跡著他。內中一人乖巧,滿口稱贊:『好個豪俠!
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贈他銀子。今日他自己運蹇,到此敗露。你這種高義甚
是可敬!』眾人要請他店上敘情,大漢推託。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將那馬腿一砍,倒
墜下地。一齊用力上前就把大漢綁了。地方人道:『你們雖拿住他,卻要謹慎。倘有
風聲漏泄,不上三十里就有追騎搶奪,連你們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們有個
處法,此賊害人多矣,不便遠解。若綁縛少鬆,就要脫去。將他顛倒綁在馬上,用小
刀把他穀道錘割出來,再用繩子拴在樹上,把馬一鞭揮去,馬跑腸出,我們豈不放心
快意!』眾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頭來,丟棄五六里之外,始終無人
知覺。
然後把劉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認。問了不待時的死罪,方結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
邊錯拿的,已死過了一半,其餘因其無贓,盡行釋放。可見天地間非為之事,萬無沒
有報應之理,劉豹少年盂浪,正當危急,忽遇李大漢片言排解,憐其母病一言,即贈
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廚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謂密矣。偏偏遇著鳳陽班軍
,乃於夜半鏨銀聲一朝漏泄。李大漢二十年邯鄲道上惡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際,
卻好途中遇著劉豹起解而來,畢命於群解之手。前邊黃雄設心不善,早受冤誅。天道
報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針孔,毫忽不差。可見人處於困窮之時,不可聽信歹人言語
。一念之差,終身只在那條線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閃不過,只爭在遲早之間。天上
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眾人道:『我們坐在豆棚下,卻象立在
圈子外頭,冷眼看那世情,不減桃源另一洞天也!』
總評古來天下之亂,大半是盜賊起於飢寒。有牧民之責者,咸思量弭盜。鉛槧家揣摩
窗下,誰不把弭盜尋些策料?也有說得是的,或剿襲前人,或按時創論,非不鑿鑿可
聽。然問策答策,不過看做制科故事,孰肯舉行。及至探丸滿市,萑苻震驚,乃始束
手無策。坐視其潰裂,而莫可誰何。甚至開門揖盜,降死比比,卻悔從來講求弭盜有
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禍也。到不如道人此則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強橫
。大盜無不歐刀,王章猶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盜古論也!
第 虎丘山賈清客聯盟
《食物誌》云:扁豆二月下種,蔓生延纏,葉大如杯,圓而有尖;其花狀如小蛾,有
翅尾之形,其莢凡十餘樣,或長,或圓,或如豬耳,或如刀鐮,或如龍爪,或如虎爪
,種種不同。
皆纍纍成枝,白露後結實繁衍。嫩時可充蔬食菜料,老則收子煮食。子有黑、白、赤
、斑四色。惟白者可入藥料,其味甘溫無毒,主治和中下氣,補五臟,止嘔逆,消暑
氣,暖脾胃,除溫熱,療霍亂泄痢不止,解河豚酒毒及一切草木之毒。只此一種,具
此多功,如何人家不種他?還有一件妙處,天下瓜茄小萊有宜南不宜北的,宜東不宜
西的,惟扁豆這種天下俱有。那豬耳、刀鐮、虎爪三種,生來厚實闊大,煮吃有味。
惟龍爪一品,其形似乎厚實,其中卻自空的,望去表裡照見,吃去淡而無味,止生於
蘇州地方,別處卻無。偶然說起,人也不信,今日我們閑話之際,如有解得這個原故
,也好補在食物《本草》之內,備人參考。內一人道:『這也是照著地土風氣長就來
的。
天下人俱存厚道,所以長來的豆莢亦厚實有味。惟有蘇州風氣澆薄,人生的眉毛尚且
說他空心,地上長的豆莢越發該空虛了。』
眾人道:『姑蘇也是天下名邦,古來挺生豪傑,發祥甚多。理學名儒,接踵不少。怎
見得他風氣澆薄?畢竟有幾件異乎常情、出人意想之事,向我們一一指說。倘遇著蘇
州人嘴頭刻薄,我們也要整備在肚裡尖酸答他!』那人道:『蘇州風俗全是一團虛諱
,一時也說不荊只就那拳頭大一座虎丘山,便有許多作怪。
閶門外,山塘橋到虎丘名為七里,除了一半大小生意人家,過了半塘橋,那一帶沿河
臨水住的,俱是靠著虎丘山上養活,不知多多少少扯空砑光的人。即使開著幾扇板門
,賣些雜貨或是吃食,遠遠望去挨次鋪排,到也熱鬧齊整。仔細看來,俗語說得甚好
:翰材院文章,武庫內刀槍,太醫院藥方,都是有名無實的。一半是騙外路的客料,
一半是哄孩子的東西。不要說別處人叫他空頭,就是本地有幾個士夫才子,當初也就
做了幾首《竹枝詞》或是打油詩,數落得也覺有趣。我還記得兒首,從著半塘橋堍下
那些小小人家,漸漸說到斟酌橋頭鋪面上去:路出山塘景漸佳,河橋楊柳暗藏鴉。欲
知春色存多少,請看門前茉莉花。
古董攤
清幽雅致曲欄杆,物件多般擺作攤。內屋半間茶灶小,梅花竹笪避人看。
清客店(並無他物,止有茶具爐瓶。手掌大一間房兒,卻又分作兩截,候人閑坐,兜
攬嫖賭)
外邊開店內書房,茶具花盆小榻牀。香盒爐瓶排竹幾,單條半假董其昌。
茶館(兼麵餅)
茶坊麵餅硬如磚,咸不鹹兮甜不甜。只有燕齊秦晉老,一盤完了一盤添。
酒館(紅裙當壚)
酒店新開在半塘,當壚嬌樣晃娘娘。引來遊客多輕薄,半醉猶然索酒嘗。
小菜店(種種俱是梅醬酸醋,易糖搗碎拌成)
虎丘攢盒最為低,好事猶稱此處奇。切碎搗齏人不識,不加酸醋定加飴。
蹄肚麻酥
向說麻酥虎阜山,又聞金肚壯而鮮。近來兩件都嘗遍,硬肚粗酥殺鬼饞。
海味店
蝦鯗先年出虎丘,風魚近日亦同侔。鯽魚醬出多風味,子鱭鰟皮用滾油。
茶葉
虎丘茶價重當時,真假從來不易知。只說本山其實妙,原來仍舊是天池。
席店
滿牀五尺共開機,老實張家是我哩。看定好個齊調換,等頭銀水要添些。
花樹
海棠謝了牡丹來,芍藥山鵑次第開。柴梗草根人不識,造些名目任人猜。
盆景
曲曲欄杆矮矮窗,折枝盆景繞迴廊。巧排幾塊宣州石,便說天然那哼生。
黃熟香
一箱黃熟盡虛胞,那樣分開那樣包。道是唵叭曾制過,未經燒著手先搔。
時妓
好女新興雅淡妝,散盤頭似油光。梳來時式雙飛鬢,滿頭茉莉夜來香。
老妓
塗朱抹粉污流斑,打扮蹺蹊說話彎。嫖客偭多幫襯少,扯扯拉拉虎丘山。
私窠
機房窠子半村妝,皂帕扳層露額光。古質似金珠似粟,後鷹喜鵲尾巴長。
和尚
三件僧家亦是常,賭錢吃酒養婆娘。近來交結衙門熟,蔑片行中又慣強。
花蓬頭垢面赤空拳,藍縷衣衫露兩肩。茶棚酒店如梭串,哀求只說捨銅錢。
老龍陽
近來世道尚男風,奇醜村男賽老翁。油膩嘴頭三寸厚,賭錢場裡打蓬蓬。
後生
輕佻賣俏後生家,遍體綾羅網繡鞋。氈帽砑光齊欽壓,名公扇子汗巾揩。
大腳嫂
鄉間嫂子最蹺蹊,抹奶汗巾拖子須。敞袖白衫翻轉子,一雙大腳兩鯿魚。
孝子(舉殯者多在山塘一帶,孝子無不醉歸)
堪嗟孝子吃黃湯,面似蒲東關大王。不是手中哭竹棒,幾乎跌倒在街坊。
以上說的都是靠著虎丘山生意的,雖則馬扁居多,也還依傍著個影兒;養活家口,也
還恕得他過。更有一班卻是浪裡浮萍、糞裡臭蛆相似,立便一堆,坐便一塊,不招而
來,揮之不去,叫做老白賞。這個名色,我也不知當初因何取意。有的猜道,說這些
人光著身子隨處插腳,不管人家山水、園亭、骨董、女客,不費一文,白白賞鑒的意
思;一名蔑片,又叫忽板。這都是嫖行裡話頭。譬如嫖客,本領不濟的,望門流涕不
得受用,靠著一條蔑片幫貼了方得進去,所以叫做「蔑片」。大老官嫖了表子,這些
蔑片陪酒夜深,巷門關緊不便走動,就借一條板凳,一忽睡到天亮,所以叫做忽板。
這都是時上舊話,不必提他。只想這一班做人家的,開門七件事,一毫沒些抵頭。早
晨起來就到河口洗了面孔,隔夜留下三四個銅錢,買了幾朵茉莉花簽在頭上,戴上一
個帽子,穿上一件千針百補的破衣出門去,任著十個腳指頭撞著為數。有好嫖的就同
了去,撞寡門,覓私窠,騙小官,有好賭的就同去入賭場,或鋪牌,或擲色,件件皆
能;極不濟也跟大老官背後撮些飛來頭,將來過活。閑話丟過,且說正文。』彼時正
當五月端午之後,大老官纔看過龍船,人頭上不大走動。一班老白賞卻也閑淡得無聊
,聚在山塘一帶所在,或虎丘二山門下茶館上、古董攤邊,好像折腿鷺鷥立在沙灘上
的光景,眼巴巴只要望著幾個眼熟的走到。忽然大山門外走了幾個人來,前邊乃是一
位相公,頭戴發片凌雲方巾,身穿官綠硬紗道袍,腳穿醬色挽雲緞鞋,手裡拿著螺鈿
邊檀香重金扇子,年可三十上下,面方耳大,沿鬢短胡。後邊隨著四個戴一把抓帽兒
、小袖箭衣的管家,俱拿著氈包、拜匣、扶手之類,搖搖擺擺踱上山來。眾白賞們道
是個西北人,不甚留意。
看他走到千人石上,周圍觀看,徑上天王殿去,對著彌勒佛像拜了四拜。有幾個油花
和尚挾了疏簿上前打話,求他佈施。就上一條椽木上寫著:「山西平陽府信官馬纔捨
銀十兩。」那些和尚即刻慇懃勢利起來,請馬爺方丈奉茶。馬纔道:「咱也不耐煩呷
茶,有句話兒問你,這裡可有唱曲匠麼?」和尚語言不懂,便回道:「這裡沒有甚麼
鯧魚醬。若要買玫瑰醬、梅花醬、蝦子鯗、橄欖脯,俱在城裡吳趨坊顧家舖子裡有。
」馬纔道:「不是。咱今日河下覓了一個船兒,要尋個彈弦子撥琵琶唱曲子的。」和
尚方懂得,打著官話道:「我們蘇州唱曲子的不叫做匠,凡出名掛招牌的叫做小唱,
不出名、蕩來蕩去的叫做清客。」馬纔道:「小唱咱知道的,卻不要他。只要那不掛
招牌、蕩來蕩去的罷了。咱問你怎麼叫做『清客』?」和尚道:「虎丘,天下名山。
客商仕宦聚集之處,往來遊玩作耍的人多,凡遇飲酒遊山時節,若沒有這伙空閑朋友
相陪玩弄,卻也沒興。」馬纔道:「陪酒也算不得清,玩弄也算不得清。」和尚道:
「這班人單身寄食於人家,怎麼不叫客?大半無家無室、衣食不週的,怎麼不叫清?
」馬纔道:「咱今日要尋幾個相陪玩弄的,可有麼?」和尚道:「有,有。」疾忙在
殿前門檻上往下一招,只見那五十三參礓礤上跑起三兩個來,道:「可是那位官兒要
尋訪白賞朋友麼?我去!我去!」和尚道:「弗要亂竄,一伙做淘走去,憑渠揀罷哉
。」這幾人都有個綽號,一個叫做油炸猢猻強捨,當日強夢橋之子。因他日常手零腳
碎,坐不安閑,身材短小,故有此名。一個綽號叫做皮畫眉徐佛保,因他沒些竅頭,
大老官問他一句纔響一聲,沒人理他,就自家吃得頭紅面赤,鼾鼾的就睡著桌上。一
個老的。叫做祝三星,年紀將已望七,面皮格縐,眼角眊,須鬢染得碧綠,腰背半似
彎弓。他恃著是個先輩伯伯,卻佔著人的先頭。人也厭他,改他三星的號為三節。因
他少年人物標緻,唱得清曲,串得好戲,人去邀他,裝腔做勢,卻要接他三次方來,
乃是「接請」之「接」。中年喉嗓秕啞,人皆嫌鄙。清明走到人家,推他不去,直到
端午中秋方肯轉動,乃是「時節」之「節」。如今老景隳頹,人又另起他個笑話,說
小時出身寒簿,乃是呂蒙正上截,中年離披不堪,乃是鄭元和中截,如今老朽龍鍾,
溝壑之料卻是蔡老員外下截,又是「竹節」之「節」。』和尚引了三人,馬纔見了喜
之不勝,說道:「貴處多才之地,怎的把手一招,就有幾位來了?」眾白賞道:「晚
生們乃無貝之才,還仗爺們有貝之才培植培植。」馬纔一手拉了強捨,將與和尚作別
。強捨就把和尚一手扯定,向馬纔道:「馬爺既有興玩水登山、尋花問柳,斷斷少不
得一位長老纔是勝會。今日相湊,乃是奇緣,難道就與馬爺別了不成?況且馬爺寫了
佈施,你也該去領來投在櫃內,韋馱神前也要銷繳這個大諱。」馬纔道:「有理,有
理。同行,同行。但我們還要尋個婊子,只怕長老有些便。」祝老道:「敝處這些人
家,到是長老無甚忌諱,原走慣的,正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了。」一邊嚼蛆
,一邊已走到顧家園上。徐佛保道:「這是揚州新來燕賽官住在裡面,待我敲門進去
。」裡面回道:「昨日滸墅關上幾個相公接去了。」又走到山塘橋韓家園上尋那吳老
四。說「今日徐鄉宦設席,不便接見。」連走三四家,不見人影。馬纔便焦躁起來,
道:「些蹄子淫婦!分明見咱故意躲著,難道咱是吃人的麼!」眾白賞齊勸道,「馬
爺勿要焦躁。敝處是個客商馬頭去處,來往人多。近來又添了營頭上人,吵鬧得慌,
婊子們存紮不定,止有這幾個婊子,委實不得空閑。」強捨道:「許老一就在這裡,
身段極介即溜,面孔也介花哨。
馬爺與他相處極好,是介對結個哉。你們倍著馬爺橋上略坐一坐,待我先進去看一看
。只怕此時還睡著哩。」卻不知老一早已梳洗停當,正在廚房下就著一個木盆洗腳,
連聲道:「不要進來。」強捨早已到了面前,吃了一驚道:「老一,我向來在你個邊
走動,卻不曉得你生子一雙乾腳。」老一道:「小烏龜又來嚼蛆哉!那亨是雙乾腳?
」溜強捨道:「若勿是乾腳,那亨就浸漲子一盆?」老一撓起腳來,把水豁了強捨一
臉。罵道:「臭連肩花娘,好意特特送個孤老把你,到弄出多呵水來!」老一道:「
真個?」即便拭子腳,穿上鞋與那衫子,出來接著。
歡天喜地,拂塵看座,連口喚茶,一番熱鬧。馬纔也不通名道姓,便開口道:「咱不
吃那撞門寡茶,到就去船上呷酒罷。」眾白賞也就攙掇下了酒船。馬纔一邊就在腰下
取出銀包,拿了一塊銀子遞與家人,叫買菜取酒。馬纔等不得,就要老一唱個曲子。
老一道:「我們只會睡覺,那裡知道唱甚麼曲子?」祝三星道:「他的《哭皇天》、
《山坡羊》、《銀絞絲》、《玉河郎》是此間第一無賽的了。」馬纔道:「你會唱,
怎說不會?想是初會面生麼。咱們自今日相知了,早上便要唱到晚,晚上還要唱到天
亮哩。」眾白賞道:「別人不敢誇口,若是老一這個力量,卻是不讓人的。除了老一
,蘇州也便沒第二個了。」老一被這幾個局得快活,也就直了喉嚨喊個不祝少間擺上
一桌菜蔬:燒豬頭,爐牛肚,薰蹄踵,鹵煮雞,約有七八碗,大盤大塊,堆上許多。
裝出幾壺燒酒,斟了幾巡,馬纔舉杯道:「請!」老一就一氣飲了數杯,佛保也就隨
著照杯。強捨看見老一脫介家懷,就照老一做了幾個鬼臉,連篇的打起洞庭市語,嘰
哩咕嚕,好似新來營頭朋友打番語的一般,弄得馬纔兩眼瞪天,不知甚麼來歷。那管
家刻落了些東道使費,心裡忌怕主人算帳。懷著鬼胎,卻到主人耳邊一擦,說道:『
這幾個蠻子罵老爺哩!」馬纔性氣勃發,將桌上一碗醬煮肥肉照著眾白賞頭臉一潑,
抽出拳頭乒乒亂打。徐佛保躲出船外,祝老老直僵僵靠著壁立,許老一油膩污了衣服
,禿禿的哭個不了。強捨坐在老一上首,一時跑不脫身,一手按著桌角,口裡說道:
「大殺風景哉!」那管家又對主人道:「他還要打殺封君來。」馬纔越覺怒,提起腳
凳打去。強捨拚命跑到艄上,卻往水中一跳就不見了。管家道:「老爺惹出人命來也
。』馬纔也著急,到艄上問那船家,船家道:「無事,剛方隨風飄過對河去哉。」管
家道:「怎麼不沈下去?」船家道:「個些人渾身是海螵蛸樣的,那亨肯沈呀。」此
是一班白賞偶然出醜諢話,不題。
再說一個老白賞叫做賈敬山,自幼隨著主人書房伴讀,文理雖未懂得,那一派文瘋卻
也渾身學就。一日聽見徐佛保、祝三星受了一番狼藉,人頭上越發形容得不像人樣,
他就拉了十餘個老白賞朋友,齊行的相似,都到虎丘千人石上挨次坐了,創起一個論
來道:「我哩個行業,說高原弗高,說低也弗低。
昨日聞得個些小夥子們受了許多狼狽,多因技藝弗曾講習,竅竇弗介玲瓏,身分脫介
寒賤,所以人多看得我哩脫介輕保如今我們也要象秀才們,自己尊重起來,結一個大
社,燒介一陌盟心的紙。」眾白賞道:「請啥神道做個社主。」敬山說道:「吹簫唱
曲,幫襯行中,別的也沒相干。想道當初只有個伍子胥吹簫乞食於吳市,傳了這個譜
兒。伯嚭大夫掇臀捧屁,傳了這個身段。這卻是我輩開山始祖,我哩飲水不要忘了源
頭。」眾人道:「弗可,弗可。伍子胥是個豪傑丈夫,伯嚭是個臭局個小人,弗好同
坐。」敬山道:「我哩個生意,弗論高低,儕好同坐。
得子時,就要充個豪傑;弗得時,囫圇是個臭局。神明是弗計較個。」眾白賞道:「
伍於胥弗敢勞動,到換子鄭元和與我哩親切點罷!請問那亨打扮?」敬山道:「頭上
戴頂過文。」眾人道:「那亨叫做過文?」敬山道:「我哩向來戴著鬃帽,卻坐弗出
。若竟換子高巾闊服,人家見子儕做鬼臉。只戴一頂弗方弗扁個過文,大家儕弗覺著
。身上穿介一件油綠玄青半新弗破個水田直裰,人看子也弗介簇簇,自也道弗介猖狂
。腳上盡穿介宕口黃心草鞋,亦介斯文,弗當破費。路上相喚,儕叫老社盟兄;小一
輩個,儕稱老社盟伯。見子大官府,儕稱公相;差點個便稱老先生。或在人家叫曲,
儕稱敝東尊館,學戲個小男,儕叫愚徒門生。弗拘啥人品物件都以仙人稱喚;撞著子
管家大叔,總也叫他先生。」正在講論之際,只見前日打壞的強捨道:「河口來了兩
隻卷艄二號坐船,上邊擺著深簷黃傘,想是過往仕宦,在此停泊。
老伯伯走動走動,或者尋個線路幫帶幫帶。」敬山聽見,即便奔落山去。卻見船上打
著扶手,主人頭上雲巾、山蠻道袍、大紅雲履,同著閶門蘘裡餛飩書鋪兩個鄉親,一
路打著鄉談,走上山來。敬山悄悄挨著管家輕輕動問,纔知萬曆癸丑科進士,吉安府
吉水人姓劉名謙,官至通政,告致回家。要在蘇州買些文玩古董,置些精巧物件,還
要尋添幾個青秀小子、標緻丫頭,教習兩班戲子哩。敬山聽子,不覺顛頭簸腦,不要
說面孔上增捏十七八個笑靨,就是骨節裡也都扭捏起來。連聲大叔長、先生短,乘個
空隙就扯進棚子裡吃起茶來。又打聽此地那個年家,那個親戚,一一兜搭在心裡,轉
身就到餛飩書鋪,求他轉薦,那人也就對劉公說了。劉公道:「你們在此做生意,端
是客居,若用此輩,須要本地有身家的作個中保方好。」敬山得了口氣,卻道這個題
目甚難,整整候了兩日,猶如熱鍋灶上螻蟻,扒不上來,硬骨頭裡蛆蟲鑽不進去。
卻好管家同了閶門德盛號開緞鋪吳松泉--乃是舊日相與,為買貨批帳請來。又遇著
劉公拜客未回,敬山乘著半面之識,一霎時熱鬧趨奉,求他鼎言推薦。那徽州人是好
勝的,竟應承了。不多時,就同下船,一邊引見一邊極口稱揚道:「他技藝皆精,眼
力高妙,不論書畫、銅窯、器皿,件件董入骨裡。真真實實,他就是一件骨董了。」
劉公笑了一笑,叫書童卷箱內取那個花罇來與敬山賞鑒。那書童包袱尚未解開,敬山
大聲喝采叫好。劉公道:「可是三代法物麼?」敬山道:「這件寶貝青綠俱全,在公
相宅上收藏,極少也得十七八代了。」劉公笑道:「不是這個三代。」敬山即轉口道
:「委實不曾見這三代器皿,晚生的眼睛只好兩代半,不多些的。」劉公又取一幅名
公古筆畫的《雪裡梅花》出來與看,四下卻無名款圖書。敬山開口道:「此畫公相可
認得是那個的?」劉公道:「宋元人的。不曾落款,到也不知。」敬山道:「不是宋
元,卻是金朝張敞畫的。」劉公又笑一笑,道:「想是這書畫骨董足下不大留心。那
宮商音律乃是究心的了。我要尋幾個小女子,教得戲的,可有麼?」敬山道:「有有
。只是近年四鄉成熟,一時尋也費力。即便尋得有時,也弗得草草,面目腳手第一要
緊,弗須說起。還要問渠爺娘曾出痘鴛也未,身上有唦暗疾,肚裡有啥脾氣,夜間要
出尿否,喉音粗亮何如。爺娘弗肯割捨郟遠,只有晚生當日曾與幾位老先生經手幾個
,後來出跳伶俐,收拾房中,生了公子,至今親戚往來。所以人家俱道晚生得托,有
唦囡兒儕肯放心。
公相不問,晚生也弗敢說,公相既要尋覓幾個,弗是晚生誇口,別人也勿敢應承。」
劉公道:「正要借重。」敬山又問:「公相有幾時停泊?」劉公道:「這也不論時日
,只要就緒方行。」一面就與鬆泉開了緞疋帳目,即便同敬山別了。敬山即去會了許
多朋友,四處搜尋,卻也沒有頭路。沒奈何只得把個外甥女兒,同著鄰舍的小囡,哄
說陪到虎丘頑耍,就引到船上。劉公看了道:「總之生、旦、淨、丑俱是用的,不必
細看,只問多少身價。」敬山道:「如今成熟年歲,人家俱捨不得出身。聞得公相府
內極肯優待,又是晚生居間,方肯領來。在當日只消念兩一個,如今須得四十兩方肯
。」劉公道:「比當日加十兩罷。」敬山初意不過喚來搪塞,以為進身之計,那知劉
公登時就發銀子。
著管家同到吳松泉處立契成交。敬山心裡又轉了一念道:「即使立了文契,還要我領
去教他。不若將計就計,且騙到手轉動轉動。」立刻寫了文契,收了價錢,連中人酒
水也乾折了。並求鬆泉著個保押。敬山仍舊拿了銀子,走到船中稟道:「公相,女子
雖然買下,他的父母還要做幾件衣服、鞋子與他,須在晚生身上,少待五六日。公相
若要教戲,不若就在晚生家下。晚生雖在公相門下奔走,房下也是會教的。恐怕公相
不肯放心,連銀子也留在公相處。」劉公道:「吳松老所舉斷然不差,就煩尊閫費心
,容日總酬罷!」敬山欣然拿了銀子回去,一時花哄起來,不在話下。
不料此輩鑽心極密,看見賈敬山謀身進去有些想頭,卻又走出一個顧清之來,也在船
邊伸頭探腦。打聽得劉公差人去請醫生楊沖蓭來合藥,清之與沖蓭也有一面。一口氣
即奔到楊家求其薦舉。沖一就與他同下船來。劉公接見,說了許多閑話,乘便就把清
之贊揚起來。劉公也極藹然,留待午飯。劉公道:「昨日有個賈敬老來相會,我已托
他覓了兩個女子,就留在他家教曲。尚有幾個小價,都不過十五六歲,如今也要叫他
學唱,不知可教得否?」清之道:「十五六歲的孩子正是喉音開發之際,極不費力,
晚生斗膽效勞!」劉公道:「賈敬山曾相識否?」清之一邊看沖蓭在那邊寫方甚忙,
一邊低聲答道:「敬山雖係識認,晚生們從來不便與他同坐。」劉公道:「他人品差
池,行止有甚不端麼?」清之舉手便把鼻子摸了一摸,手一做個勢子還道:「老爺所
託他買的女子,也要留心查看要緊。」劉公也就把頭點了一點。沖蓭將藥方過來說了
一遍。劉公平素極好男風,那幾個要教唱小子就是劉公的龍陽君。清之看見劉公照管
得緊,也就要圖謀這館。佯佯的對沖蓭道:「晚生年紀不多,近來得了痿癥,人道俱
絕。」劉公信道這話是真,即就托他教那幾個小子。一兩日間,把這小館就坐定了。
一面就去尋著敬山要看女子,還要分他媒錢。敬山道:「是我在劉老爺處薦你教曲。
」也要分他束脩。兩個鬼吵鬧了一常次日齊到劉公船上坐了一回。早飯已畢,就同隨
了閶門外買些貨物;專諸巷裡買些玉器。
兩邊面面相覷,背地裡仍舊伸了幾個指頭。各人悄地討了趁錢,各自心照去了。劉公
抵暮赴席而回,坐著一隻小船。敬山悄悄渡船趕上,見了劉公開口指道:「今日小管
家如何不帶出門?
若單留清之在船上,也要悄悄留心體訪。若引誘壞了身子,那喉音再不得亮了。」劉
公卻是專心此道,極要吃醋的。自聽了敬山這句話,就動了覺察的念頭,只因他說陽
道痿絕不去堤防。
那日也是清之合當敗露,當著劉公午睡,不聽見小子唱響,悄地窺他。只見清之正當
興發,挺著那件海狗腎的東西相似,頗稱雄猛,與小子幹那勾當。卻被劉公看見,即
時喚出,將小子打了三十;把清之去了衣巾,一條草繩牽著脖子,只說偷盜銀杯,發
張名帖送在縣裡。血比監追,打得伶伶仃仃。直待把自己十五六歲青秀兒子送進宅內
,方准問了刺徒,發配京口驛擺站去訖。
敬山自從拔去眼中之釘,卻也十分得意。凡有賣字畫、骨董物件的,俱要抽頭,先來
與他說通,方成交易。就是討書求分上的,一要與他後手,管家小費一網包羅。就有
幾個門生故舊走來,他也要插身奉陪,還要掉句歪文,讀些破句,惹人笑得鼻塌嘴歪
。那知福過災生,蒼蒼之天,毒毒的偏要與此輩弄個花巧。不期敬山驟然騙了許多銀
兩,不敢出手交與妻子,藏在牀下一酒罈內。連日得意,夫妻、女兒三口多吃了幾杯
,一覺睡熟。卻被一個偷兒挖落門臼,就是臥房廚灶。周圍一摸,摸著牀下兩個酒甕
。一個滿滿盛的是米,一個半空不空,上面壓著一塊大磚,中間不知何物,一手摸下
,拿著就走。將要出門,神堂前一個香爐跌在馬桶上。響亮一聲,牀上夫妻兩個一覺
驚醒,將壇口一摸,大叫起來,賊已去得遠了。正在喉急之際,劉公宅內催要兩個丫
頭進去伏侍,急得敬山上天無路,人地無門。鄰舍街方娓娓傳說,前日丫頭原是指空
騙的,銀子失去卻是真的。那管家不容寬縱,一直扭到船上說知原故。劉公大怒,即
刻發了名帖,送到府裡追要丫頭。敬山兩隻空拳,泥也捏不成團,如何措手?追出原
契,卻又著落保頭一一代償,仍說敬山拐帶子女。身在監中,敲撲不過,也只得將自
己親女十二三歲,送到船內做了使女。也照顧清之一案,問了站徒,送到京口驛去。
仍舊使他二人打個幫兒,在那南北馬頭送迎官長,也不枉老白賞靠著虎丘山得這一場
結果。至今說起,留了一個笑聲。』
總評蘇白賞佻達尖酸,雖屬趣行,害同虺蜴,乃人自知之而自迷之。則虎丘乃虎穴矣
,何足為名山重也。艾衲偏游海內名山大川,每每留詩刻記,詠嘆其奇,何獨於姑蘇
勝地,乃摘此一種不足揣摩之人?極意搜羅,恣口諧謔。凡白賞外一切陋習醜態、可
笑可驚、可憐可鄙之形無不淋漓活現,如白賞諸入讀之,不知何如切齒也。雖然,艾
衲言外自有深意存乎其間。
畫鬼者令人生懼心,設阱者令人作避想。知之而不迷之,此輩人無處生活,則自返浮
而樸,反偽為真。後之游虎丘者,別有高人逸士相與往還,雪月風花當更開一生面矣
。雖日日遊虎丘也何傷!
第十一則 黨都司死梟生首
農家祝歲,必曰有秋。何以獨說一個『秋』字?春天耕種,不過萊、麥兩種,濟得多
少?若到四五月,夏天耘耨時節,遇著天雨久澇,大水淹沒,或天晴亢旱,苗種乾枯
,十分收拾便減五分也還好,趁著未立秋時另排苗秧,望那秋成結實。若到秋來,水
大不退,旱久無雨,這便斷根絕命,沒得指望。所以豐年單單重一『秋』字。張河陽
《田居詩》云:『日移亭午熱,雨打豆花涼。』寒山子《農家》詩云:『紫雲堆裡田
禾足,白豆花開雁鶩忙。』為甚麼說著田家詩偏偏說到這種白豆上?這種豆一邊開花
,一邊結實。此時初秋天氣,雨水調勻,只看豆棚花盛就是豐熟之年。可見這個豆棚
也是關係著年歲的一行景物。當著此時,農莊家的工夫都已用就,只要看那田間如雲
似錦,不日間『污邪滿車』、『穰穰滿家』是穩實的。大家坐在棚下,心事都安閑自
在的了。若是荒亂之世,田地上都是蓬蒿野草,那裡還有甚麼豆棚?如今豆棚下連日
說的都是太平無事的閑話,卻見世界承平久了,那些後生小子卻不曉得亂離兵火之苦
。今日還請前日說書的老者來,要他將當日受那亂離苦楚從頭說一遍,也令這些後生
小子手裡練習些技藝,心上經識些智著。萬一時年不熟轉到荒亂時,也還有些巴攔,
有些擔架。眾人道:『有理,有理。我們就去請那老者。』卻好那老者是個訓蒙教授
,許久在館未回。這日乘著風涼,回家探望。眾人請來棚下坐定,就道:『老伯多時
不在,覺得棚下甚是寂寞。雖有眾人說些故事,也不過博古通今的常話。老伯年齒高
大,聞得當年曆過許多兵荒離亂之苦。要求把前事敘述一番,令小子們聽著,當此豐
熟之際也不敢作踐了五穀,蕩壞了身軀。』老者道:『若說起當初光景,你們卻唬殺
也!記得萬曆四十八年,遼東變起。泰昌一月短柞,轉了天啟登基,年紀尚小,癡癡
呆呆,不知一些世事。天下募兵征餉,被魏太監將內帑弄得空空虛虛。彼時的吵鬧還
在山海關外,內地尚自平靜。不料換了崇禎皇帝,他的命運越發比天啟更低。遇著天
時不是連年亢旱,就是大水橫流;不是瘟疫時行,就是蝗蟲滿地。兼之賦性慳嗇,就
有那不諳世務的科官,只圖逢迎上意,奏了一本,把天下驛夫馬錢糧盡行裁革。使那
些游手無賴之徒絕了衣食,俱結黨成群,為起盜來。始初人也不多,不過做些響馬,
邀截客商,打村劫舍。後來上官知道,遣兵發馬,護衛地方。這些盜黨或嘯聚山林,
或團結水泊。那時若得一位有膽勇智謀的元戎出來招安,沒有在朝的官兒逼索他賄賂
當道的上司,掣肘他事權,也還容易消滅的。不料國運將促,用了一個袁崇煥,使他
經略遼東。先在朝廷前誇口說,五年之間便要奏功,住那策勛府第。
後來收局不來,定計先把東江毛師殺了,留下千餘原往陝西去買馬的兵丁,聞得殺了
主帥之信,無所依歸,就在中途變亂起來。四下飢民雲從霧集,成了莫大之勢。或東
或西,沒有定止,叫名流賊。在先也還有幾個頭腦假仁仗義,騙著愚民。後來所到之
處,勢如破竹。關中左右地土遼闊,各州府縣既無兵馬防守,又無山險可據,失了池
村鎮,搶了牛馬頭畜。不論情輕情重,朝廷發下廠衛,緹騎捉去,就按律擬了重闢,
決不待時。
那些守土之官權衡利害,不得不從了流賊,做個頭目快活幾時,即使有那官兵到來,
乾得甚事。那時偶然路上行走,卻聽得一人唱著一隻邊調曲兒,也就曉得天下萬民嗟
怨,如毀如焚,恨不得一時就要天翻地覆,方遂那百姓的心願哩。他歌道:「老天爺
,你年紀大,耳又聾來眼又花。你看不見人,聽不見話,殺人放火的享著榮華,吃素
看經的活活餓殺。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老天爺,你不會做天,你塌了罷
!」四下起了營頭,枝派雖不記清,那名字綽號也還省得,如:大傻子劉通、王老虎
王國權、老迴迴馬進孝、過天星徐世福、闖王高汝景、闖將李自成、沒遮攔閻洪、掃
天王惠登相、平世王賀景、闖塌天韓國基、草天王賀一龍、混十萬劉國龍、活閻羅馬
守應、一秤金牛成虎、虎拉海范世壽、賽金剛薛有功、紅狼劉希堯、巴山虎李園、草
上飛徐世寶、紫金梁馮進孝、鬼子母董國賢、草裡眼孫仁、金翅鳥王國曜、曹操羅汝
纔、九條龍郭大成、一斗谷孫承恩、獨腳虎劉興子、金錢豹柳夫成、莽張飛楊世威、
蠍子塊白廣恩、八大王張獻忠、李公子李嚴、鄧天王鄧廷臣、閻王鼻劉越、雲裡虎張
得功、三猴兒李超、老當家坤一魁。許多頭目在那沒有城池、鄉兵、寨堡的地方,兵
馬一到,老小隨著俱行。憑著力氣,搶得驢馬,收得小子多的,就是管隊。凡四十歲
以上,不論男婦一概殺了,只留十二三歲到二十四五歲上下的當作寶貝,或結義做弟
兄,或拜認作父子。你道他營中為何不要那老成的?因他年紀大了,多有繫戀家小財
產,恐生外心。惟是這些小夥子,奮著少年血氣,身家父母俱無罣礙,不知天高地厚
。遇著打仗,不避利害,即使炮火打來,壞了前邊的,後邊的就湧上去。撞著堅厚城
池,小子們拿著雲梯、遮陽、撓鉤、套索,搭著一個個扒頂而上。一日不破攻一日,
十日不破攻十日。日間一隊一隊更翻攻打,夜間又有一班專扒地洞的,在於城壕一二
里外,用著卷地蜈蚣、穿山鐵甲,繞地而進,或到了一兩個空隙,加上炮火,一聲炸
烈,登時城牆倒塌,一擁入城。城內人民殺戮之外,剩下小子都率領而去。始初破城
,只擄財帛婆姨;後來賊首有令,凡牲口上帶銀五十兩、兩個婆姨者即行梟示。殘破
地方拋棄的元寶不計其數。有那貪心的只好暗地埋藏,記認明白,希圖日後事平,掘
取受用。誰知性命不保,那裡輪得你著?日久埋沒,聽人造化而已。
所以彼時小子看得錢財如糞土一樣,只要搶些吃食、婆姨,狼藉一番。還有那忍心的
,將有孕婦人暗猜肚中男女,剖看作樂。亦有刳割人的心肺,整串熏乾以備閑中下酒
。更有極刑慘刻如活剝皮、鑿眼珠、割鼻子、剁手腕、刖腳指,煅煉人的法兒不知多
少!只好粗枝大葉說些光景,叫人在太平時節想那亂離苦楚,凡事俱要修省退悔一番
。前日有個客人從陝西、河南一路回到湖廣地方,遇著行人往往有割去鼻耳的,有剁
去兩手的,見了好不寒心。後來見得多了,不甚希罕。更有一個受傷之人,說來人也
不信。大凡人的耳目口鼻手足四肢有些殘缺,還不傷命;只那頸顱砍了,登時便死,
沒甚麼法兒補救得的。
有個人卻在河南府洛陽縣地方荒村小鎮之上,偶然騎著牲口走到彼處,遇著疾風暴雨
,無處躲閃,要借人家屋簷之下暫時避雨。不料大雨滂沱,到晚不住,只得要求人家
屋內借宿。裡邊走出個老者道:「屋宇蝸小,不敢相留。須往前村二三十里方有歇店
。」那客人因天色漸晚,不便趲程,看見老者家裡尚有側屋二間空閑閉著,再三相懇
。那老者道:「側房雖是空的,客官借宿何難?此中有個舍弟在內,不便同居。」客
人道:「既是令弟單身在內,有何不便?」老者道:「窮途相值也是奇緣,但你見了
不要害怕。」客人道:「我也在江湖上走了一二十年,隨你甚麼尊官貴客、窮凶極惡
之人,何處不遇?怎便到你宅上就害怕起來?」嘴裡一頭說,腳下一頭走。將及側門
,老者輕輕叩了一聲,裡邊響動,把門閂拔脫,一手推開。客人隨著老者進內,猛然
抬頭一看,只見門左側站著一個沒頭的人。那客人一見就大聲叫道:「不好,有鬼,
有鬼!」口尚張著,未曾合閉,兩腳也就倒下地去。老者連忙扶起道:「預先我已說
明莫要害怕,你也口強說道不怕,如何便怕到這個地位?」那客人呆了半晌,問道:
「怎麼原故?」老者道:「你且坐定,待我慢慢說與你聽。」一手指著沒頭人道:「
這個舍弟向在潼關賣布生理。前年被流賊一路追趕逃回,不料到家只離得三十里地面
,卻被土賊從旁殺出,把舍弟一刀將頭砍落,倒在地上。夜間就有許多豺狼把死屍一
半殘食。將次食到弟屍,那魂靈只聽得耳邊一聲喝道:『畜生快走!督陣功曹尚未查
勘,如何就食!』少間卻見許多人馬簇擁而來,將陣上傷亡一一照名驗過。點到舍弟
,簿上無名,換個簿子查看,乃是受傷不死,尚有陽壽四載。
次日舍弟心上卻就明白起來,將手摸那頭時,只有一條頸骨挺出在外。是夜我尚躲在
村中僻處,卻聽見有人叩門,乃是舍弟聲音。荒村中又無燈火,只得從黑影子裡扶進
屋內。他就將前村遇害緣故說得明明白白,挨到天亮,見是沒頭的;卻原來與沒頭的
說了半夜。始初也吃了一驚,只見身體尚暖,手足不僵,喉嚨管內唧唧有聲,將麵餬
、米湯茶匙挑進,約及飽了便沒聲息,如此年餘。近來學得一件織席技藝,日日做來
,賣些錢米,到也度過日子。」客人聽見說得明白,心下方安。畢竟是那脫惺忪,一
夜不敢睡著,到底是個「怕」字。這也是古今來的奇事,說做活人不得,說做死人也
不得。如今再說一個分明是死人,到做了活人的事。此事卻在陝西延安府安塞縣地方
,姓黨名一元。生平性子剛直,膂力過人,家業也極豐足。地方上有那強梁霸道的人
做那不公不法的事,他也就去剪除了他。
凡有貧窮?難之人,他便捐費資財,立為提挈。遠近村坊俱感激他的義氣。一兩年,
處處仰慕他的聲名,不減太平莊上柴大官,鄆城縣的宋押司了。此時流寇尚未充斥,
州縣地方聞有賊警,鄉紳士庶俱各糾集莊丁,措辦月糧、器械,以為固守之計。
上司又恐民間有那不軌之徒乘機生變,也就上了一本:凡流賊蠢動地方,俱要舉一智
力兼備之人在郡城立為都統,州縣立為團練,村堡鎮寨立為防守;俱各從公選舉,若
纔行不足的,也就不敢擔當。那時朝廷公令雖嚴,世風惡保有前程的做官,尚要費許
多資財,若沒前程的百姓,夢也夢不見了。不料時下有團練之舉,人頭上也就當做真
正官職一般。彼時公道在人,地方紳衿保甲齊聲推薦黨一元堪當此任。文書申上,撫
按司道即便發落,黨一元也就承其職任。凡一應城守事務,調停設備,俱各得宜,不
在話下。『卻說延安府清澗縣也有個團練,姓南名正中,乃是鄉紳子弟,家業富厚,
通縣稱為巨族。平日好弄槍棒,行些假仁仗義之事。只是心性好淫,見了人家美色婦
女,卻便魂不附體,不論錢財,畢竟要弄到手方祝若論其素行,怎麼將團練舉他?因
他平日專好結識市井無賴小民,地方村鎮稍有不平,便成群聚黨攪地翻天起來,依著
他的行為方罷。故此地方上大大小小都是懼怕他的,背後起他一個綽號,叫做花花太
歲。這個團練之職,除了此君,別人也不敢指望。
一日吩咐人城外打掃演武廳,選了日子操練莊叮極早備了鮮明旗幟、鋒利刀槍,大吹
大擂,擺列行五,一路整齊迎到教場內去。那些鄉民卻從來未曾經見,有在市上住的
,預先請了親眷住在家裡,門前垂了簾兒,看那行兵耍子。不料南團練坐在馬上,舉
頭望進簾內,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團練即便勒住了馬,故意道:「前隊兵丁如
何稀少?」忙叫營中字識取那冊來查點,吩咐地方速備圍屏公座,緊緊對著簾內。擺
設停當,下馬坐定,叫那字識,逐名唱過。那團練一眼只射在簾內,做出許多身段賣
弄風騷,到費了兩三個時辰纔到教場內去,也不過虛應故事,即便回衙。眠思夢想,
正沒尋個頭路,卻有門下一個伴當頭李三,綽號叫做鐵裡蛀蟲,曉得本官意思,即便
摘了兩朵玫瑰花,故意走到本官前道:「小的偶在前街張鄉宦宅內彩來,一朵進獻老
爺,一朵進上奶奶。「團練道:」三四位奶奶一朵怎夠?」李三道:「這花不能多得
,老爺只好送得意的一位奶奶戴罷!」團練道:「有甚麼得意的!昨日我到看見一個
十分得意,卻難得到手。」李三佯作不知,問道:「住在何處?」團練就把簾內住處
說知。李三道:「小的曉得了這是本縣儒學齋長朱伯甫相公之妻黨氏,就是黨團練的
妹子。如何能夠到手?」團練道:「你為我設一計策,重重賞你!」李三貪著重賞左
思右算,想了一回道:「容小的三日後來回話。」團練便欣欣笑道「我心裡如熱鍋灶
上螞蟻,恨不今日就來回說纔好!」李三隨口應著,即便走出宅門。打聽得朱伯甫平
素好酒賭錢,李三就帶了幾十貫錢,尋到彼處,與他相賭。故意賣個撒漫,勾引著他
同去見那團練,往來卻好是三日。團練正在懷想之際,李三先進去附耳低聲,如此如
此。團練一見朱伯甫果然是個酒糟頭沒莑的朋友,即便留茶,稱贊了許多,道舍下少
一位幕賓相公。立刻備了齊整聘禮,即日起館。午後排了極盛酒席,與他痛飲,直到
五更。朱伯甫心中十分快活,次日即將聘禮送與李三作酬。住了三四日,朱伯甫卻要
回家說知,也就要料理些安家糧食。團練道:「我知兄有內顧,早已著人送去。若不
棄我武途出身,就今日與老兄結義,拜了兄弟,尊嫂即請到舍下同住,豈不兩便?」
伯甫乃是糊塗糟鬼,即便應承,就叫李三到家與朱宅娘子說知。娘子道:『我前日在
門首看見團練舉動輕輕狂狂,只怕到宅同住,卻是不便。不若我在城內舍親處覓間小
房,與宅內相近些罷了。」李三見娘子如此說話,卻象有三分知覺的,若說得太緊,
不肯進城,卻不誤事?只得含糊應允。一面備了車兒裝載些要緊家夥,到城中親眷處
住下。團練看得光景十分寬緩,即便同了朱伯甫過門邀請。說是通家盟弟兄嫂,必要
請見。朱伯甫也攛掇娘子出來見了。團練假裝出十分老成恭敬,黨氏不覺墮其術中,
依他搬到宅內。供給周全,自不必說。卻就有些眉來眼去,黨氏也不在意。過了數日
,李三卻遣妻子攜了酒盒,假以探望為由,吃酒中間露些風情說話。
娘於聽得不甚耐煩,不言不語。李三妻子只道娘子有暗允之意,乘著酒意將團練思慕
、設局穢來之意,一一說個詳悉。袖中拿出一枝金鑲碧玉搔頭、白玉同心結一枚遞與
黨氏。黨氏心知是計,也不推辭,且留在手中做個指證。即喚丈夫出來,商量早早脫
身。無如伯甫口嘴肥甜,一心信道團練是個好人,反把妻子罵個不賢不慧,生出事來
。黨氏無計可施,只得寫了一書,將前後情節通知哥哥黨團練處。』『黨團練聞知此
信,怒衝冠,心下想了一想道:「三日後新總督老爺到任,他必同我一處迎接。」乘
著空隙,密密差了十數名伴當,帶了馬騾,相隔不過二百餘里,火速就到。進了南宅
大門,門上牢子攔擋不住,直入花園之內,竟將娘於攙扶上馬。那酒徒朱伯甫尚在醉
鄉,也不管他,竟自出門來了。宅內登時差人報與南團練知道,彼時就在接官亭上與
黨團練爭嚷起來。同僚相勸尚未息口,李三一馬就跑到黨宅前後探聽娘子下落。南團
練也不回家,帶了二三百個健丁,出其不意竟到黨宅把娘子搶了便行。黨團練路上聞
知,即帶隨從不多兵丁,登時追去百里之外,狹路相湊,打了一仗。黨團練膽勇過人
,反把南處人馬傷了許多。南團練無心搦戰,只抱著娘子先跑。娘於看見仍落賊手,
披顛狂,罵不絕口。轉到陡險山坡,將身亂迸,馬忽驚跳,南團練手腳略鬆,娘子墮
落重崖。可憐一個如花似玉之人眼見得粉憔玉碎,南團練抱恨不已。黨團練知道妹子
全節而死,即在督臺下馬放告之日,寫狀並朱伯甫一齊告准。督臺看見狀上情節,拍
案大怒,立刻差了八個旗牌找拿。南團練自揣罪孽重大,對頭又狠,後來收拾不來。
平日強橫霸道慣的,向來原有反叛之心,今朝攢促攏來無計可脫。那鐵裡蛀蟲又在傍
十分挑激,遂開聲道:「反了罷!」那些手下兵丁似虎如狼的一哄,就起先把本縣知
縣殺了,劫了庫藏,燒了城摟。一路逢人就殺,怕殺的一路就跟隨了許多。提督早已
知道,點兵發馬,就把黨團練加昇都司,差他領了二千兵丁,上前撲剿。南團練十餘
日間就擁了六七千人馬,雖則人眾,其實難民居多。日間放搶,夜間又怕官兵趕來,
晝夜不睡,卻都是疲倦的,怎當得黨都司奮勇當先?部下又是練熟人馬,一齊抄出小
路,兩下撞著大砍一番,將南團練的兵馬殺了十之六七。負傷大敗,領了殘兵逃入深
山躲避,整整餓了七日。不料李三起手之時,就將本城內所搶輜重帶了許多牛馬,前
往流賊老迴迴營中,先已投順,做個家當在彼。聞得南團練被官兵殺敗躲在山中,即
便請了五千賊黨,抬營前來接應。南團練得這救兵解了重圍,即投入賊營,做個前隊
。』
黨都司得了大捷,督臺甚是喜歡。正在休息之際,忽報賊兵已抵界上,仍復疾忙披掛
,領兵應敵。只見有賊兵千餘在前誘敵,黨都司不知是計,奮力追上。轉過樹林深處
,四面盡是砍倒樹枝塞著去路,急待迴軍,那賊兵漫山遍野而來。黨都司逞著雄威,
左沖右突,東擋西搪。雖則殺了多人,自巳牌殺到酉刻,終是氣力有盡,不料騫湊山
凹之處,馬足一蹷墮落崖中。草窠裡伸出許多撓鉤,將黨都司綑困*縛而去。解到營
內,正當老迴迴昇帳。遠遠望見解進,即便下位親解其縛,口口叫道:「哥哥,弟有
罪了!」黨都司忠烈成性,怒目張牙,大聲罵道:「逆,逆賊!朝廷何負於你?如此
跳樑,且又護庇淫惡之賊,無端擾害地方?大兵不日剿除,尚不知死!」張拳就打,
卻被兩邊牙爪上前擠祝黨都司回身一肘,幾個掀翻。老迴迴喝道:「左右與我依舊捆
了,發到剝皮亭上,就差南團練細細擺佈他罷。」南團練得了這句,就像奉了聖旨一
般,換了一件紅袍,吩咐手下襬了公座。兩班牢子大聲喝起堂來,將黨都司挽進營來
,要他下跪,黨都司挺身罵不絕口。南團練故意搖搖擺擺,做那得意形狀,上前數數
落落。黨都司將自己舌頭嚼得粉碎照臉噴去。南團練掩了面口,復去坐在位上,罵道
:「你如此性烈,如今插翅難飛,少不得受我磨折。」言未了,那黨都司咽喉氣絕,
覺得怒氣尚然未平。左右報道:「黨都司已死,手足如冰。」南團練徐徐走近前來,
上下摸看,果然死了。忙叫左右備起幾桌酒席,請了許多弟兄,開懷吃個得勝之杯。
一邊叫人將黨都司騎的馬攏將過來,扶他屍首坐在馬上,那口雁翎刀也插在他懷裡,
然後大吹大擂起來。南團練手持一杯,走到黨都司屍前罵道,「黨賊,你往日英雄何
在?今日也死在我手!」將酒杯往他臉上一澆,依舊轉身將往上走。口中雖說,心下
卻不堤防。不料那馬縱起身來,將領鬃一抖大嘶一聲,黨都司眉毛豎了幾豎,一手就
把懷中所插之刀掣在手內。兩邊盡道:「黨都司活了!黨都司活了!」南團練急回頭
看時,那雪亮的刀尖往上一幌,不覺南團練之頭早已落地。眾人吃了一諒,黨都司僵
立之屍纔仆倒在地。那馬猛然一躍而起,沖出營門,正撞李三騎馬回來,卻當面一口
把李三咬翻在地,心頭踢了幾踢,眼見李三已死,那馬跳了幾跳也就死了。眾人盡道
:「忠臣義士之魂至死不變,說已死了尚且如此,英靈報了仇去。這個人比那死作厲
鬼殺賊更爽快許多了。」老迴迴看見英魂如此猛烈,也就退兵而去。後來世界平盡,
屢屢顯靈,至今蓋個廟宇,香火不絕。起初說的是活人做死人的事,這回說的死人做
活人的事。可見亂離之世異事頗多。
彼時曾見過亂世的已被殺去,在世的未曾經見,所以淹沒,無人說及。只有在下還留
得這殘喘,尚在豆棚之下閑話及此,亦非偶然。諸公們乘此安靜之時,急宜修省!』
眾人聽罷,俱各凜然,慨嘆而散。
總評人能居安思危,處治防亂,雖一旦變生不測,不至錯愕無支。明季流賊猖狂,肝
腦塗地,顛連困苦之情,離奇駭異之狀,非身歷其境者,不能抵掌而談。至於姦淫、
忠義,到底自有果報。如南團練以縱淫謀叛,黨都司以血戰被擒,邪正判然矣。不意
狹路相逢,陷落仇人之手。小人得志,將欲抒宿恨以博新歡。誰知精靈閃爍,乘此扶
屍數罪之時,即死斷生顱之舉,天之報施忠佞,果若是其不爽耶!乃知世間盡多奇突
之事,人自作井底蛙耳。得此敘述精詳,一開世人聾瞽耳目。
第十二則 陳齋長論地談天
天下事不論大小,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即如豆棚上生了幾個豆莢,或早或晚,彩些
自吃;或多或少,賣些與人。不費工本,不佔地方,鄉莊人家其實便利,也是小小意
思。只因向來沒人種他,不曉得搭起棚來可以避暑乘涼,可以聚人閑話。
自從此地有了這個豆棚,說了許多故事,聽見的四下揚出名去,到了下午挨擠得人多
,也就不減如庵觀寺院擺圓場掇桌兒說書的相似。昨日老者說到沒頭人還會織席、死
的人還會殺人,聽見的越發稱道『奇怪之極』。回去睡在牀上,也還夢見許多敗陣傷
亡、張牙舞爪、弄棒拖槍追趕前來,沒處躲閃。醒來雖則心裡十分驚恐,那聽說話的
念頭卻又比往日更要緊些。此是豆棚下的人情,大率如此。不料這個說書的名頭,看
看傳得遠了,忽然傳到城中一個人耳朵裡,聽見城外有人在那裡說故事,即便穿了一
件道袍,戴上一頂方巾,遠遠走出城來,挨村問信。
彼時從人頭上聽得不真,竟不提起豆棚的話,卻誤說了一個『竇朋友』在村中講書,
特來請教。東邊西邊挨村問過,那裡有人曉得?將次問到那村中前後,有一人笑道:
『先生差矣!此地並沒有姓「竇」的朋友會得講書,只有這邊村裡,偶然搭個豆棚,
聚些空閑朋友在那裡談今說古。都是鄉學究的見聞。何以瀆高賢聽!』那人卻也笑將
起來,道:『我委實誤矣!』
即便走到這邊村裡去,果然看見豆棚下有許多人坐著,他也便捱身進去。坐內一個人
看見這人捱進棚來,隨即起身扯著一人附耳低言道:『此老乃城中住的一位齋長,姓
陳名剛,字無欲,別號叫做陳無鬼。為人性氣剛方,議論偏拗。年紀五十餘歲,胸中
無書不讀。聽他翻覆議論天地間道理,口如懸河一般,滔滔不竭,通國之人辯駁不過
。不知那個勾引他到這鄉村裡來的?』
道言未了,那齋長也就對面拱了一拱,開口道:『聞得這裡有一位大學問的朋友講論
古往今來的道理,小弟不遠數十里特來求教!』眾人俱是面面相覷,不知甚麼來歷,
只有昨日說書的老者道:『小弟輩偶然乘著風涼說些閑話,都是耳目前的見聞、道路
間的事實,不通經書,不入理路,就像念那「勸世文」一般的。幸而今日天氣還早,
諸友尚未來齊,萬一小弟不知先生到來,在此放肆胡說,只怕污了先生之耳,連清晨
的早飯也要噴出來哩!』陳齋長道:『老仁翁言之太謙。小弟此來也不是好事,只因
近來儒道式微,理學日晦,思想起來,此身既不能闡揚堯、舜、文、武之道於朝廷,
又不能承接周、程、張、朱之脈於吾黨,任天下邪教橫行,人心顛倒,將千古真儒的
派,便淹沒無聞矣。』老者道:『今日幸荷先生降臨,亦生平難逢之會。先生如不棄
老朽,請登上席,賜教一二,大開眾人茅塞,在先生具有救世婆心,想斷無所吝教!
』齋長聽老者這番說話,卻似挑動疥癩瘡窠一般,連聲道:『予豈好辯哉?亦不得已
也。』
對眾人將手一拱,竟到中央椅上坐了,道:『老仁翁要我從那裡說起?』眾人道:『
從未有天地以來說起,何如?』齋長道:『未有天地以前,太空無窮之中渾然一氣,
乃為無極;無極之虛氣,即為太極之理氣;太極之理氣,即為天地之根罧。天地根罧
化生人物,始初皆屬化生;一生之後,化生老少,形生者多。譬如草中生蟲,人身上
生蝨,皆是化生。若無身上的汗氣、木中朽氣,那裡得這根罧?可見太極的理氣就是
天地的根罧。
或說來未必明白,取一張紙來畫一圖你們去看。』那時就有這些好事的後生取筆的去
取筆,借硯的去借硯,擺列得在桌上。
那齋長取過一張紙來,畫出一圖與眾人觀看:眾人道:『太極理氣怎麼就有陰陽、日
月、星辰?』齋長道:『陽之精為日,陰之精為月。星辰浮運於天,俱以象顯。陰氣
聚會於中為地,五行萬物承載於地,俱以形顯。譬如人鼻中氣息,出者發揚而溫,屬
陽;入者收斂而寒,屬陰。陰凝聚於中,而水泥變化,五行皆備。陽浮動包羅於外,
運旋上下,形如雞蛋。地乃雞黃,浮奠於中而不動。天如雞青,運動於外而不已。天
行常健,自無一息之停。隨氣運動,自成春、夏、秋、冬、風、雲、雷、雨,人物之
化化生生,而世界乃全矣。天地靈秀之氣充溢滿足,自生聖人,以助造化所未備。故
聖人與天地併稱者正謂此也。說來未必明白,再畫一圖你們細看。』隨又畫出一個圖
來:眾人道:『天體輕清,那玉皇大帝在於何處?地體重濁,那閻王鬼獄又在何處?
』齋長道:『天體輕清,時時運行,豈容一物?物既不容,安能容神道居之?晝在上
者,夜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下;夜在下者,晝必隨時序而漸轉於上。若有玉皇等神果在
天宮,必因時刻運轉。難道神道也隨著倒轉來不成?
地體極厚,下皆水泥土石,重重積聚。若有閻王鬼獄,難道住在水泥土石之中不成?
』眾人道:『聖人與天地並立而為三。
天地在,聖人亦該在。如何羲皇、堯、舜、孔子也就隨世而沒?』
齋長道:『未生聖人之時,此理此氣在天地。既生聖人之後,此理此氣即在聖人。雖
聖人壽老而終,那道德教化垂範萬世,與天地同其悠久,可見聖人之身雖沒,那理道
依舊還之天地。天地常在,即聖人亦常在也。』眾人道:『孔子是個聖人,也還去請
教那太上老君,想也是個怕死的緣故。』齋長道:『老子乃是個貪生的小人,其所立
之論尚虛、尚無、尚柔。觀其訓弟子日:「觀吾舌,舌在,非以其柔耶?觀吾齒,齒
亡,非以其剛耶?」天地生物,宜剛自剛,宜柔自柔。如使人口中牙齒皆象那舌根柔
軟,連飯也不能吃了,何以生長於世?又如金有五色,有黃金,有白銀,有黑鐵,有
銅錫。若說金銀性柔而貴,金銀不過打造首飾、器皿、物等類。在剛鐵,用於耕,則
有粒食養命之功;用於廚,則有烹庖斷割之功;用於兵,則有安民御盜之功。其他難
以盡述,總之為其剛而可用也。人之貪色者,必以柔而眷戀;貪財者,必以柔而彌縫
;小人之徒,必以柔而趨利避害。假如女人性剛,誰敢調戲得他?火性至烈,誰敢玩
弄得他?義經、易理尊重「剛」字,老子說個「柔」字,則已違悖聖經天道矣。且人
生不過百年,老子貪生於百歲之外。
又欲陽神不滅,以造化之氣。故其尚虛無者實欲貪其有也,尚柔者實欲勝其剛也。與
天地正理不大相悖乎?』考得老子生於週末,即今河南府靈寶縣地方。其父名廣,乃
鄉野貧人,幼與富家傭工,年過七十尚未有妻。其母亦鄉之愚婦,年過四十尚未有夫
。偶在山中苟合,得了天地靈氣,懷胎八十個月。主人惡其胎久,不容于家,不得已
走於曠野大李樹下,生下一白白眉之子。其母亦不知廣為何姓,遂指樹為姓;見其耳
大,遂名李耳。世人見其發白,呼為老子。及長而為週天子看藏書,做個卑官,所以
多知古事、古禮,故孔子有問禮問官之舉。
及後來年老,見周室將亂,遂騎青牛西入函谷關,遇關尹名喜者師之,作《道德經》
五千言於秦川銩稨縣。遂卒於此,其墓在焉。此老子之始終也。生前不能救周室之亂
,又不建一毫功業於世,死後返為天上三清,豈有是哉!』眾人道:『佛子西來之教
如何?』齋長道:『佛氏亦貪壽之小人。其說尚空,一切人道世事皆棄而不理,並欲
絕滅其念慮,使心常空空無我。
有耳目滅其視聽,使耳目常空。有口、體、手、足、陰陽之形,必盡制之不動,使百
體常空。務要精、氣、神三者完足,會而為一,性靈不滅,常存於世。此以貪生貪有
之心由真空而成其真實也。盜天地之精華,不肯還之天地,是天地間之大賊也,豈得
謂之真空?考得佛未生之時,其母夢一大白象來夢中投生,自此懷胎。日日漸大,腹
不能容,及生時裂其母腹,死而後生。
此天生怪異之人,將亂宇宙,故先殺其母耳。世間惡物如梟鳥,如蠍子,如毒蛇,其
生也,母必先死而後出。佛之生也,豈與惡類之相同乎?因其初生而先傷其母,世人
乃設齋打醮,百方為母祈福,是佛之不保己母者反能保他人之母乎?又考得佛在西域
為梵王國主,有美妻、美妾,稱為菩薩。金帛財寶極多,國雖殷富而地方狹小,氣勢
甚弱。四鄰之國皆強橫暴虐,常常被他侵凌,佛國兵馬微小,不能抵敵,遂棄國而逃
。沒奈何倡一修行好善之說,又立出許多四生六道、報應輪迴的榜樣,以愚弄四鄰。
他的意思不過說道:「你等今世殺我人民,搶我財物,後世必轉變犬馬填還我的。」
是以十二年間,四鄰果被愚惑,佛復歸國與妻子完聚。其國仍舊富強起來,子子孫孫
方得保全。佛本以智術說個真空,反得了許多實利。他原不以術化我中國,只因中國
聖人之教化不行,人的欲心勝了則惑心益勝,不敢向堯、舜、周公、孔子闡明道義,
惟向佛子祈求福澤。聖人教人無欲,教人遠鬼神,以盡人道之常。佛子惟知有已,把
天下國家置之度外,以為苦海,而全不思議。自以為真空,而其實一些不能空,一味
誘人貪欲,誘人妄求,違誤人道之正。
總此求空之一念也。』眾人道:『四大皆空,陽神不滅,佛老之論,總無沾滯。不過
存此真性,可以長生永命,亦天人之正理也。先生言之,何其僻歟?』齋長道:『老
子貪生,壽過百歲,而又欲陽神不滅;佛子貪生,止活六十三歲,而乃要真性常存。
世上人,壽數皆有定期,而佛老獨要長生;舉世死皆滅亡,而佛老獨要長存。此身之
外,又說一個陽神之靈,又有一個真性之靈。故佛氏一身而有三像,老氏一身而分三
清。分明地上一株柳樹,變一個柳精出來,洞裡一個狐狸,又變一個狐精出來。一個
佛老,又能分身出世,豈不與樹木禽獸之成精作怪的有何分別?不惟如此,我還把佛
老邪說、向來世人受其大惑、大亂,皆屬迷而不悟,我今歷歷指出,約有十件,你們
細心領會著:一件,佛經舍利子之說。以此身為房舍,靈常存,世世輪迴。吃母之乳
,如江水無窮,遂以父母為房舍,特借其房舍轉生。此則輕視親身,比之土木,啟天
下萬世以不孝之罪。
其滅天性一體之大惑,一可恨也。一件,佛經視此身為房舍,而不知愛惜。故求福利
者,今生如不遂意,欲來生受用,乃因朝山進香捨身,投之千丈崖下,跌碎骨體。尤
如蕩子與娼妓,淫男與狂童,情濃愛厚,一時不能割捨,遂同自縊投河者,往往有之
。蓋謂今生不常相守,欲祈來生做夫妻也。此則信了轉身之謬,一旦輕棄此身。其妄
自殺身之大惑,二可恨也。一件,世人視此身為房舍,而不知珍重,故信神奉佛的婦
女被僧道奸徒欺哄,以為此身一客房耳,極不要緊。女體多與男相交,通龍脈,會佛
根,今生陰形,來生必轉為男身。往往富室良家婦女,每被姦淫,甘喪廉恥而隱昧終
身。此其淫亂閨門之大惑,三可恨也。一件,世人迷於前生報應之說,故強盜凶徒執
刀奪人財物,曰:「你前世少我債負,我今來討!」或恃勢逼人之奸,或巧言誘人之
淫,曰:「我與你原有宿緣,今世所以遇我。」其他種種惡積,皆可以藉口前生為解
。又有那好學仙人煉丹養性,每被方士將銀盜去。此其陰助奸盜之大惑,四可恨也。
一件,世人迷惑佛經,信其懺悔罪過。故奉佛者白晝百方為惡,無所不至,及夜間焚
香誦經,祈免罪獲福;日日作惡,夜夜懺悔。
甚者有一盜入午門樓上,及內官拿住,把他衣服剝開搜看,渾身皆是佛經。蓋彼酷信
佛經免禍超脫,故穿在身上以作盜耳。
此陷害世情之大惑,五可恨也。一件,世人迷惑於奉佛敬道,朝山進香。每月苦力攢
錢積米,而父母凍餓,衣食不足,全不在心。又家家設立神龕供奉佛仙外神,而祖宗
先代反無祠堂。
此其滅親背租之大惑,六可恨也。一件,世人惑於清淨苦空之說,以為修仙學佛者必
無妻子家產而後可,不知人乃血氣骨肉以成此身,豈是土木水石,豈無陰陽配合之欲
?彼佛老雖倡清空之論,亦何曾無妻妾子孫財產?彼乃虛說這個箍圈,天下後世之人
反實實遵行著他,終久戒守不定,仍舊那情慾妄動,無所不為:奸拐徒弟,哄誘良婦
,甘心為禽獸而不恤。此敗壞廉恥之大惑,七可恨也。一件,佛老倡欺世異說,使後
世人人迷於求福,不修人事。故前有賊兵圍了京都,君臣猶穿了戎馬之服,聽講老子
、聽講佛法者不可勝數。不止於梁武帝餓死臺城,宋徽宗被擄沙漠,唐玄宗播遷蜀道
。此其欺君誣國之大惑,八可恨也。一件,假佛老神術仙方,燒香聚眾。始令人照水
盆,看見自己乃一貧病乞兒,後將家財罄捨;照見盆內男則王侯將相,女則皇后嬪妃
冠裳玉之狀。久之起兵造反,屠城陷陣。如漢時張陵、張角;元時韓林兒、徐增壽;
及明時唐賽兒、趙古元、徐鴻儒等類,流毒天下,傷命數萬。
雖綁在法場,那師師弟弟猶說「我等往西天去」,至死不悟。此其陷世斬殺之大惑,
九可恨也。一件,士農工商各修職業,無非接濟衣食居室之利,盡倫理教化之常,缺
一不可。彼佛老倡修謬說,僧道姑尼四等,男女游手遊食,騙錢安享,做那淫逸不道
之事。
上逆天倫,下廢人事,消磨世間財物,與豬羊魚鱉相同。
如達摩西來在嵩山面壁九年,安享世間衣食,以自修證。使天下人人皆面壁九年,則
職業盡廢,誰人肯去耕織?衣食無所從出,則舉世之人皆凍餓死矣,豈是天地造化之
正!況其修廟宇、貼金像、醮祭齋會,費財無窮。此其廢業蠹財之大惑,十可恨也。
我乃聊舉十件,他類尤多,不可勝述。自此可以相推,彼佛老仙神果可以勸化愚俗,
我亦何苦舉此十件,說他許多違悖正經道理?但我自有生以來凡所聞見,皆其惑世誣
民、蠹財亂倫之事,深可厭惡!諸君果能體察此情,則知我不得已之心,甚於孟子繼
堯、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矣!』眾人道:『如先生之說,佛老俱不足取,
則天堂、地獄、鬼神一道亦滅絕矣。』齋長道:『世俗之人醉生夢死,於神鬼之說沈
溺而不可解,總起於貪利邀福之心,成其迷惑。佛老乘迷惑之見,假捏天堂、地獄、
水府等神,及鬼怪人妖、長生錫福等事,騙人之財,惑人之心,亂人之倫,欲與堯、
舜、周公、孔子之教爭立於世。說天上有玉皇仙官,如封神降雨,賞善罰惡,皆奉玉
皇敕旨後行。《玉皇經》雲,西方有淨德國王,四十無子,寶月皇后與君同祈於三清
老君。老君送一子,生即玉皇。《玄武經》雲,西方有淨樂國,國君無子,祈於老君
。老君送一子,即玄武祖師。《佛經》雲,西方有淨善國,生太子名佛,娶妻耶陀氏
,生子摩睺羅。後出家十二年,得道成佛。如此看來,釋氏之始,實生在周家七百年
之後。古即是今,今即是古。今時之所無,豈古時之所有?如今查考西方皆腥臊羶臭
之夷人,何得以「淨」字名之?今時所見並無三頭六臂、四眼八手之人,何得信其為
天王神將?亦並無二百三百歲之人,何得信其為長生不老乎?』眾人道:『玉皇即上
帝也。書上說,武丁夢上帝賜傅說,孟子說齋戒沐浴可祀上帝,明明的是有上帝矣。
』齋長道:『唐虞之世,已惑於鬼神之說,就傳得有上帝之象。武丁好賢,極其誠篤
,夢中見一個傅說的形貌,未曾知其名姓,遂畫形像訪而求之。如世上人不曾見生龍
活鳳,夢寐中卻常見之,亦畫像中見過,故能形於夢寐。若說真有上帝,冕旒冠裳模
樣,那黃帝方製衣裳,可見上帝乃在黃帝後所生,黃帝前卻不曾有上帝矣。
若說黃帝前就有的,難道始初赤著身體、到黃帝時重複冠裳乎?所謂帝者,天地萬物
之主宰也,故名之為帝。曰上帝者,自統體一太極者言也太極即上帝,有何形象可見
?可以祀上帝者,即此心清淨可以對上天也。』眾人道:『地獄閻羅掌管生死,生時
有鬼送他來,死時有鬼勾他去,受罪有鬼拷打他。
人之為善,轉生富貴;物之為善,亦能轉生為人;人之為惡,轉為禽獸;物之為惡,
滅性靈。其說果否?』齋長道:『此戒訓愚俗之人則可,其實道理不然。彼男女交媾
,父精母血聚而成胎,母腹中本自生生。若待有了胎,然後鬼魂來投,不知從孕婦口
中投的、還從孕婦腰間投的?向來肚中血塊岌岌而動者又是何物?人有此身,必形與
氣相合,而後知疼痛。今有半身不遂癱瘓之夫,火攻針刺尚不知痛,若人死後形氣相
離,都化為飛塵、蕩為冷風矣,有何軀殻形質可以加其刀山、劍樹、油鍋、碓磨之刑
?即使說黑罡風把惡人的既散之魂,依舊吹合攏來再受罪起,那陰司鬼判也沒這樣細
細工夫。』眾人道:『閻王鬼判注人生時即注死期,一切妻子、富貴、窮通等項皆注
定在簿上,不容改移。這卻有的麼?』齋長道:『《玄傳》上說妖魔吃人無數,玄武
收之,人間方除得害。若果然吃人無數,則閻王處不曾注定人應死之數矣。若說注定
妖魔該吃,此報應正當之法,玄武出力救之,反不是注定生死之說矣。又說八百歲的
彭祖曾娶過妻七十二人。
第七十二之妻將死之時問彭祖:「何故享壽太多,想不在閻王簿上麼?」彭祖曰:「
我的姓名判官做了紙捻兒釘在簿上。」妻見閻王,閻王問道:「彭祖何妻之多?」妻
對云:「他姓名做紙捻了。」閻王拆簿看之,方勾取彭祖而去。這樣看來,彭祖之妻
也圂亂亂生的,閻王不曾注定。彭祖一生衣食窮通,不曾注定,別人的偏註定不成?
況孔、孟時世無紙書,俱以竹簡、木板為之,此地獄尚在水泥土石之下,那得有個簿
籍藏這個紙捻?此說大荒唐矣!』眾人道:『城隍土地之神乃是處處有的,難道也有
甚麼別說?』齋長道:『唐、虞之際尚無城池,夏、商以後方建城池以御盜賊。後人
遂立城隍廟,祀城隍、土地,總稱地祗,是人與萬物之母也。分之在田土,謂其功生
五穀,祀之為社神;在鄉村街市,謂其功能奠安,祀之為土地之神;在一家宅院,謂
其功能承載,祀之為中霤之神;在一方山陵,謂其功出百貨,把之為山嶽之神;在城
牆池濠,謂其有御盜捍患之功,故祀之為城隍之神,皆此一土耳。在人心中,無非飲
水思源、感恩報德之意,豈可以前殿塑男,後殿塑女,在家又塑一老頭子之像?分明
以人身之小形像輙敢誣在天地自然之正神也!此說更又唐矣。』眾人道:『城隍土地
往往顯靈,實實有個人像活現出來,怎麼總說一個沒字?』齋長道:『顯靈者又有一
種道理:世間忠義英雄烈士,或抱冤枉屈死,或無子早年猛死,其英靈之氣不散,多
依神廟顯應。如元時殺了文天祥,明時殺了於忠肅,謂其為今之都城隍。天地間生為
正人,死為正氣,正氣之靈為河嶽山川城隍等神,自然而然,不消敕封,不由人捏,
皆造化正理之妙運耳。其實山川土地本自個神靈,不可專指某人為某神也。』眾人道
:『正人固是以氣為主,天地間盡有妖人異事顯將出來。我數年在中州,看見柳樹上
生一二寸人形;江西地上、天上落下黑米;徐州天上落下人頭細豆,眼、目、口、鼻
俱完全的。世間異事妖物信有之矣。』齋長道:『孔子不語「怪力亂神」,也曉得世
間非常之變,間或有之,乃是災禍徵兆。聖人只道其常,不肯信此怪事,以啟人迷惑
之端。若佛老專專以此嚇人,所以為邪道耳。如世界將變,或萬物將死於兵荒,故五
行皆成妖怪,不獨柳樹、石塊、狐狸、猴子已也。在人只有正身修德以消化之耳。』
眾人道:『妖術怪事,不是神仙也造作不出。明朝成化年間,河南偃師縣一個百姓名
叫朱天寶死了,埋後三日,其妻三翠兒拿了些葷素酒食往去祭祀,走過高嶺,遇見一
塊大石,高有二文,翠兒剛到石邊,忽然一聲響亮,山石崩倒,露出石匣一個。翠兒
上前看時,石匣開著一縫,露出寶劍一口、妖書一本。翠兒悄悄持回,誦習數日,便
知人家未來之事。鄉人稱為奇異,奉為佛母拜從的,不及一年,約有萬人。他有法術
,田中苗葉吹氣變為刀槍,板凳變成虎豹,布圍變作城池。一日反亂起來,官兵剿捕
,兩下殺傷甚多,方得拿獲。翠兒監禁在獄,不出三日,枷鎖繚肘俱在,翠兒不知去
向。此等法術不是仙人具此神通,也不能有此靈異。』齋長道:『妖人亦神仙之類,
盜天地一種化工之巧,為此妖術,藏在山間。世運將變,人民應該遭劫,一旦付之妖
人,助以為亂,彼時殺死、餓死、屈死的不可勝數。雖天地氣數所致,萬民生靈所遭
,然自神仙作之,其逆天之罪難逃。信乎神仙非惟無益於世,而實有損於世者也。』
眾人道:『金主渡揚子江,水不及馬腹,元太子北逃,至大河無船,空中獻一金橋渡
河而去,非怪事乎?』齋長道:『天地造化之氣,不足者助之,有餘者損之。夏、商
以前,人生極少,故天運多生聖賢,以生養萬民。至周家八百年太平以後,人生極多
,則暴惡亦多,良善極少。天道惡惡人之多,故生好殺之人,彼爭此戰。
如生白起,坑趙卒四十萬人;柳盜蹠橫行天下,壽終于家;助金主返江以亂中原,賜
元太子金橋以存其後。原非天道無知,乃損其有餘故也。即如天意欲復漢業,故光武
有冰堅可渡之異。
天道窮則變通,怪異之事亦或有之,不可一概拘拘論也。』眾人道:『先生之言俱是
窮源探本之論,大醒群迷。我輩聞所未聞,開盡從來茅塞。但佛老之教盈滿天地、浸
灌人心久矣,先生一人獨持其說,排以斥之,《佛骨表》、《無鬼論》不足奇也。
竊恐外道之羽翼居多,先生之脣舌有限,先生未必能為世人福,而世人實能為先生禍
也!』齋長覺得眾人之論牢不可破,乃云:『日將暮矣,餘將返駕入城。』老者送過
溪橋,回來對著豆棚主人道:『閑話之興,老夫始之。今四遠風聞,聚集日眾。方今
官府禁約甚嚴,又且人心叵測,若盡如陳齋長之論,萬一外人不知,只說老夫在此搖
脣鼓舌,倡發異端曲學,惑亂人心,則此一豆棚未免為將來釀禍之藪矣。今時當秋杪
,霜氣逼人,豆梗亦將槁也。』眾人道:『老伯慮得深遠,極為持重。』不覺膀子靠
去,柱腳一鬆,連棚帶柱一齊倒下。大家笑了一陣,主人折去竹木竿子,抱蔓而歸。
眾人道:『可恨這老齋長執此迂腐之論,把世界上佛老鬼神之說掃得精光。我們搭豆
棚,說閑話,要勸人吃齋念佛之興一些也沒了。』老者道:『天下事被此老迂僻之論
敗壞者多矣,不獨此一豆棚也。』
總評滔滔萬言,舉混沌滄桑、物情道理,自大入細,由粗及精,剖析無遺。雖起仲尼
、老聃、釋迦三祖同堂而談,當亦少此貫串博綜也。且漢疏宋注止可對理學名懦,不
能如此清辨空行,足使庸人野老沁心入耳。不寧惟是,即村婦頑童從旁聽之,亦有點
頭會意處,真可聚石而說法矣。篇中闢佛老數條,是極力拒盶行放淫辭,一片苦心大
力。艾衲所云『知我不得已之心,甚於孟子繼堯、舜、周、孔以解豁三千年之惑』,
豈不信哉!著書立言,皆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亦在乎後學之善讀。
如不善讀,則王君介甫,以經術禍天下,所必然矣。
即小說一則,奇如《水滸記》,而不善讀之,乃誤豪俠而為盜趣。如《西門傳》,而
不善讀之,乃誤風流而為淫。其間警戒世人處,或在反面,或在夾縫,或極快極艷,
而慘傷寥落寓乎其中,世人一時不解也。此雖作者深意,俟人善讀,而吾以為不如明
白簡易,隨讀隨解,棒喝悟道,止在片時,殊有關乎世道也。艾衲道人胸藏萬卷,口
若懸河,下筆不休,拈義即透。凡詩集傳奇,剞劂而膾炙天下者,亦無數矣。邇當盛
夏,謀所以銷之者,於是《豆棚閑話》不數日而成。爍石流金,人人雨汗,道人獨北
窗高枕,揮筆構思。憶一聞,出一見,縱橫創闢,議論生風,獲心而肌骨俱涼,解頤
而蘊隆不虐。凡讀乏者,無論其善與不善也,目之有以得乎目,耳之有以得乎耳。無
一邪詞,無一盶說。凡經傳子史所闡發之未明者,覽此而或有所棖觸焉;凡父母師友
所教之未諭者,聽此而或有所恍悟焉,則人人善讀之矣。則成十二先示人間。續有嘉
言,此筆伊始。
敘 天空嘯鶴
有艾衲先生者,當今之韻人,在古曰狂士。七步八叉,真擅萬身之才;一短二長,妙
通三耳之智。一時咸呼為驚座,處眾洵可為脫囊。乃者驕鴿彌矜,懶龍好戲。賣不去
一肚詩云子曰,無妨別顯神通;算將來許多社弟盟兄,何苦隨人鬼諢。況這猢猻隊子
,斷難尋別弄之蛇;兼之狼狽生涯,豈還待守株之兔。收燕苓雞壅於藥裹,化嘻笑怒
罵為文章。莽將二十一史掀翻,另數芝麻賬目;學說十八尊因果,尋思橄欖甜頭。那
趲舊聞,便李代桃僵,不聲冤屈;倒顛成案,雖董帽薛戴,好像生成。止因蘇學士滿
腹不平,惹得東方生長嘴發訕。看他解鈴妙手,真會虎背上筋斗一番;比之穿縷精心
,可通蟻鬢邊連環九曲。忽啼忽笑,發深省處,勝海上人醫病仙方;曰是曰非,當下
凜然,似竹林裡說法說偈。假使鼾呼宰我,正當謔浪,那思飯後伸腰?便是不笑閻羅
,偶湊機緣,也向人前撫掌。遲遲晝永,真可下泉醞三升;習習風生,真得消雨茶一
盞。謂餘不信,請展斯編。
End of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Tou Peng Hsien Hua, by Aina J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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